第九章(第4/5页)

“我要。”法尔狰狞地说,“不是在这里,就是在安纽因。女巫,你自己选吧。”

“我不是女巫。”

“不然你是什么,你这两眼充满火焰的人?”

瑞德丽想了想,简单说道:“我没有名字。”她感觉喉头涌上甚于悲伤的苦涩。她再度转向火堆,添加更多柴薪,目光跟随每一颗四处飞散的火星,直到它们消失不见。这次她用双手掬起火焰,慢慢开始形塑。

在这漫长无尽的夜里,她多次受到干扰:海拉·黑晨被偷的牛群在麦田里惊恐地狂叫;武装的男人群聚在等待的法尔身旁,嘲笑他,他愤怒的咆哮在她脑海中回响;继之而起的是一阵刀光剑影的混战。她一度抬起头,只见法尔一身白骨骑在马上,火焰模糊了他的模样;还有一次,她看见法尔抱头盔似的把头颅抱在臂弯里,表情没变,她的眼睛努力在他断首的脖子上端寻找。等到月亮西沉,黎明将至,她已经忘记法尔,忘记一切,把火焰捏塑成上百种不同的形状,成为绽开又消融的花朵,成为自她掌中展翅飞去的火鸟。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形体,双手在火焰中来回编织,似乎只是火焰的另一种形状。某种无法定义、出人意料的东西出现在她脑海里,她的心智之眼瞥见如火般难以捉摸的力量和知识,仿佛她在自己的身世记忆中醒来。在她探寻之下,超出她所知范围的脸孔和影子形成又消失,奇异的植物和海洋的语言在她耳力所及之处外低语。大海深处或世界核心的一片空无在她脑海里凿出一个空洞,她无惧又好奇地看进那空洞,浑然忘我,没去想那是谁的黑暗思绪。即使在那片贫瘠的荒原,她仍点燃了一颗遥远的火焰之星,随着它微微欠动,感到那里并非一片空无,而是一团纠缠的记忆和力量,濒临揭露的边缘。

那份领悟让她急切地探向安恩较为简单的混乱,像个疲倦的旅人,终于回归自己内心栖息。晨雾笼罩在海拉的田地上,灰白的晨光悬于树间,没有任何声响迎接黎明到来。这一夜的火只剩烧焦的残枝断柴。她动作僵硬、睡意蒙眬地动了动,眼角瞥见一只手伸向那颗头颅。

她用脑海中的幻影之火熊熊燃起颅骨,法尔缩回手。她捡起颅骨,起身面对他。他低声说:“你是火做的……”

瑞德丽感觉到火在指尖、在发根、在皮肤下窜烧。她累得声音发哑,开口说:“你决定了没?你在这里永远找不到欧温,他的骸骨埋在安纽因城外的众王之原。如果你熬过这段路,就可以去那里报你的仇了。”

“你这是在背叛你自己的家族吗?”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她叫道,被法尔的话刺痛。他沉默不语,挣扎着。法尔开口之前,瑞德丽已经感到他屈服了。她低声说:“以你的名字发誓,以赫尔历代国王的王冠发誓,在你们走进安纽因那栋宅邸的门槛之前,你和其他人都不会碰我,不会碰这颗头。”

“我发誓。”

“穿越赫尔的同时,你会聚集众王,找到并保护那名前往安纽因的陌生人,不让他遭受任何活人或死人的伤害。”

“我发誓。”

“除了赫尔众王之外,你不会把你发誓要做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发誓,以我的名字、以赫尔历代国王之名、以这顶王冠发誓。”

在晨光中下马、尝到屈服滋味的法尔,看起来几乎像是活人。瑞德丽无声地吸了口气又呼出:“好。我以我父亲的名字和你即将护卫的那人的名字发誓,等我到达安纽因、在国王宅邸见到他以后,我就把你的头还给你,不再对你提出任何要求,我们之间的一切约定和束缚也随之终止。此外我只要求你另一件事,就是找到他之后告诉我一声。”

法尔微微颔首,迎视颅骨那黑暗空洞、带着讥嘲意味的瞪视。他转身上马,离开前低头注视瑞德丽片刻,瑞德丽看见他眼中无法置信的神色。他骑马远去,就像树下被风掀起的落叶一样无声无息。

瑞德丽将马骑出树林,遇见海拉·黑晨和部属壮着胆子出门,清点南端田地上的死牛。他瞪着瑞德丽,好不容易才讲得出话来,声音还是很无力。

“欧温的右手啊,我看见的是你还是鬼?”

“我不知道。席因·克洛格的公牛是不是死了?”

“他们追得它活活跑死了……到屋里来吧。”海拉眼中的震惊渐消,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半是关切,半是惊异。他迟疑地抬起手碰碰瑞德丽:“进来吧,你看起来——你看起来——”

“我知道。但我不能进去,我要回安纽因。”

“现在?等一等,我派人护送你。”

“我已经有人护送了。”她看着海拉的视线落在她马鞍前端那颗头颅上。他咽了一口口水。

“他来了吗?”

瑞德丽淡淡一笑:“来了。我们讨价还价了一番——”

“欧温的右——”海拉不顾面子地当场打了个寒噤,“从来没人跟法尔讨价还价过。为了什么?安纽因的安全吗?”

瑞德丽吸了口气:“唔,不是。不完全是。”她从口袋里掏出项链递给海拉,“谢谢你。没有它,我一定活不过昨天晚上。”

她弯腰打开田野上一道栅门时,回头瞥见海拉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头死去的公牛旁,还在瞪着那串被火烧裂、一文不值的珠子。

瑞德丽穿越赫尔来到雷司的土地,身旁有愈来愈多无形的国王护卫着。她感觉他们环绕四周,探索他们的脑海,找到他们的名字:阿廓尔,赫尔第三代国王,以武力和劝说收服最后几个争执不休的贵族;“受诅咒的”欧洛,他眼看九个儿子当中有七人相继死于赫尔和安恩的战争;“养猪的”纳米尔,既通人语也通猪语,养出贺迪斯努那头公猪,手下的养猪人是女巫玛蒂尔;“鹰牧”埃符恩,他训练猎鹰对抗敌人;还有许多人,如同法尔承诺的全是国王,加入队伍一起前往安恩国王的大本营。瑞德丽很少看见他们,而是感觉他们散布在自己身前身后,他们的心智联结成网络,充满思绪、传说、计谋,以及生前死后对赫尔的回忆。他们仍然受到安恩土地的束缚,束缚的程度连他们自己都不甚了然;他们的骸骨已被各种东西缠绕,心智很容易在树根、枯叶、昆虫或小动物尸体的形体间穿梭来去。瑞德丽知道,他们正是通过这份无言的知识认出佩星者,因为那男人的形体不具备任何安恩的本质。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他。法尔打破沉默告诉她这件事,她没问那人以何种形体出现。众王远远围绕着他,随他前进;他也许是那头被众王幽灵吓得在月光下奔过田地的雄鹿,也许是那只惊飞的鸟,也许是那只匆忙蹿过一捆捆散乱稻草的田鼠。瑞德丽猜想他不敢维持同一形体太久,但她很惊讶众王始终没有跟丢。她不时感到那强大的心智在这片土地上摸索探寻,而众王正是混淆那心智的诱饵。没有任何安恩人可以从众王当中穿过而不受注意,遑论陌生人。瑞德丽猜想那巫师必定会搜索众王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此外让她惊讶的是,她独自骑马穿越这片扰动不安的土地时,那巫师并未威胁她;也许巫师看见她马鞍上放着颗头颅,看见她夜宿林中,对周遭混乱不为所动,认为她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