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离城不远的一处峭壁上,伫立着一座令人迷惑的庞大岩石建筑,像某段半被遗忘的记忆,或写着古老残缺谜题的纸页碎片。她认得那些岩石,它们美丽、巨大、色彩鲜明。建筑的架构非常庞大,大得超乎任何人的任何需要,却似乎轻易就任人摇散满地,就像她能轻易摇下树上的成熟苹果一般。瑞德丽咽下口中的干涩,记起父亲要她熟读的故事,记起摩亘信中曾简短提及的事物,尤其记起了埃里欧从以西格带来的那则消息,关于御地者之子从静寂深山的无声睡眠中醒来。某种超越一切理解的东西,一种渴望、一种寂寞、一种了解,拂过她脑海的黑暗边缘,其中的悲伤和领会令她迷惑,强烈得让她害怕,使她既不忍继续注视那座无名城市,又无法移转目光。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瑞德丽回过神,发现自己视而不见地站在那里,泪流满面。世界好不容易恢复熟悉的模样,仿佛两块庞然巨石沉重地相互扣紧、定位。敲门声再度响起,她以手背抹脸拭泪,走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伊姆瑞斯国土继承人,那张陌异的脸和白色的独眼不知何故吓了她一跳,她看出那张脸其实很年轻,刻画着痛苦和坚忍的线条。艾斯峻迅即温和地说道:“怎么了?我想找你谈谈佩——谈谈摩亘。如果不方便,我可以稍后再来。”

瑞德丽摇摇头:“不,请进。我刚才只是——我——”她无助地闭口,不知艾斯峻能否了解她要说的那些字句。某种直觉使瑞德丽伸手抓住他,仿佛想尽力保持平衡;她眼前又变得一片茫然,她说:“以前常听人说你住在那片另一个时代的废墟里,说你知道不属于这尘世的事物。有些事——有些事我必须问。”

艾斯峻踏进房间,关上门。“坐下。”他说。瑞德丽在冷冷的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艾斯峻倒了杯酒给她,坐在她旁边。他仍然穿着锁子甲和国王部队的深色战袍,一副战士模样,但脸上轻微显露的困惑并非源于头脑简单。

“你有力量,”艾斯峻突兀地说道,“你自己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有一点点。但现在,我想,我身上或许有些东西是——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的。”瑞德丽咽下一口酒,声音渐趋镇定,“你知道欧温和伊泷的那道谜题吗?”

“知道。”艾斯峻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神色一动,他又说一次,“知道。”他轻声说,“伊泷是易形者。”

瑞德丽微微一动,仿佛要躲开疼痛:“他的血液流在安恩王族里,好几世纪以来只不过是个悲哀的故事,但现在,我想要——我需要知道。他来自大海,就像莱拉看到的那个差点杀死摩亘的易形者——他也是那种颜色,也有那种野性。不管——不管我有什么力量,都来自玛蒂尔,还有伊泷。”

艾斯峻沉默许久,思索瑞德丽给他的谜题。瑞德丽则啜饮着酒,酒杯在手中微微颤抖。最后他终于探询地说:“你为什么哭?”

“那座死去的城市,它——我内心有某种东西伸探出去,知道……知道了它的过去。”

艾斯峻完好的眼睛看向她的脸,声音哽住了:“什么样的过去?”

“我——被我挡住了。那感觉就像我内心装着别人的记忆,让我很害怕。我看到你的时候,心想你或许能了解。”

“我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摩亘。也许你跟他一样,都是某道巨大谜题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谜题就像国王之嘴平原上的那座城一样,古老又复杂。我对那些城市的知识,仅限于我捡拾的破碎物品,御地者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当初摩亘必须摸索探寻自己的力量,你也将如此。现在,他历经了——”

“等一下,”瑞德丽的声音再度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等一下。”

艾斯峻倾身向前,从她颤抖不稳的手中拿过酒杯,放在地上,瘦削紧绷的手握住瑞德丽的双手:“你不会真相信他已经死了吧?”

“除了相信他已经死了外,我还有什么选择?这枚黑暗钱币的另一面是什么——他是死还是活?是死了还是被那股可怕的力量破坏了心智——”

“是谁破坏谁的力量?七百年以来,巫师首度获得释放——”

“那是因为佩星者已经死了!因为杀死他的人不再需要害怕他们的力量了。”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荷鲁这么想,罗克·昂孛也是。七百年以来,巫师阿洛依一直是国王之嘴平原上的一棵树,我亲眼看见他变回原形,一时间对自己重获自由不明所以。他只跟我讲了几句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获释,也从未听过佩星者。他有一头死白的头发,曾亲眼目睹自己遭到毁灭。我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是大笑着消失不见了。然后没隔几天,商人从赫德传来摩亘受尽折磨的可怕消息,说国土统治力已传给埃里亚,而那正是阿洛依恢复自由的同一天。我从不相信摩亘已经死了。”

“什么……那他还剩下什么?他已经失去他所爱的一切,失去自己的名字。以前——以前安恩的敖恩活着却失去国土统治力,结果自杀了。他不能——”

“摩亘也曾一度没有名字,那时我跟他一起生活过,而后他在与生俱来的三颗星中找回自己的名字。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他寻找的答案。”

瑞德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不会以为他在这件事情上还有选择余地吧?”

“确实没有。他是佩星者,我认为他注定非活下去不可。”

“你这样讲起来反倒像是在劫难逃。”她低声说。艾斯峻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她先前凝望那座无名之城的窗边。

“也许吧。但我永远不会低估那个来自赫德的农夫。”他突然转身,“你想不想跟我一起骑马到国王之嘴平原去看看那座古城?”

“现在?你不是要去打仗吗?”

一抹出人意料的微笑温暖了艾斯峻瘦削的脸:“本来是的,直到我们看见你们的船。你们让我可以稍微喘口气,等黎明再带你们离开喀尔维丁。那片平原不太安全,荷鲁的妻子就是在那里遇害的,现在除了我之外,没人会去那里,就连我也很戒慎小心。但你或许会找到什么能与你对话的东西——某块石头,某个破碎的工艺品。”

瑞德丽跟艾斯峻一起骑马穿越喀尔维丁,骑上陡峭多岩的山坡,来到高踞大海上方的平原。海风空洞的歌声吹越平原,穿梭在巨大、静止、深深扎根于大地无数世纪的石块之间。瑞德丽下马,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一块石头,那石头色泽洁净,触感平滑,满布绿如翡翠的髓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