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使命 21 靶心(第2/4页)

我指了指面前的虚空。往下一百尺左右,这座城市正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你不会这么做的,”吉普说着站了起来,向楼梯走去,“如果派珀认为你有可能从这里跳下去自杀,你觉得他还会让我们上来吗?他做得没错,不过他的推理是错的。他以为你是为了保护自己,认为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泄露扎克身份秘密的原因。”

“你觉得他想错了?”

“当然,”他没有转身就回复道,“你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扎克。”

我在他身后喊道:“难道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表现吗?难道这不是懦弱的另一种表现吗?”

他站在楼梯顶端,转回头看着我说:“你总是在幻想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在那里双胞胎不会互相仇视,不会被分离,在那里,我们根本不需要现在这座叫自由岛的地方。这种念想也许算一种懦弱。或者,它就是一种勇气。”

*

晚上我总是被各种幻象惊醒,但那天夜里,每当哨兵在我们房门外走动的时候,我就想起派珀腰带上的匕首。吉普也无法安心入睡,每次门窗外有什么动静,我都能感觉到他变得紧张无比。当我们接吻时,已经不像初吻的狂野中带着几分朦胧,也不像后来几周,习惯亲吻之后那样温柔的探索。现在有一种紧迫感,感觉这一切好像随时都可能结束。钥匙插进锁孔,刀锋闪着寒光。我会被杀掉,这个念头对我来说变得更加残忍了,因为吉普和我刚刚开始了解彼此,他脖子上的很多部位我都还没有吻过,我的手指抓着他的头发时仍然感觉新奇。在我过去生活的那么多年,以及我所失去的一切面前,我告诉自己将要哀悼的却是这些小事。但是那天深夜在床上,当这些细碎的感觉变得深刻,我忍不住哭出声来,不是因为害怕正在迫近的刀锋,而是因为以后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手抚过我的皮肤,以及他用胡楂在我肩膀上摩擦时那种温柔又粗糙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派珀派人来传召我。看守一言不发,飞快地把我带出房间,我和吉普只来得及匆匆对望一眼。

我被带到议院大厅,很多议院成员已经聚在那里,其中有西蒙,还有我认识的其他几个人,有男有女。在过去的两周时间里,他们不断问我非常详细的问题,但并不刻意针对我,也带着几分同情。如今,当我走进去时他们并未向我致意,而是陷入一片沉默。就连西蒙也只是静静地站着,三只手全都交叉抱在胸前。派珀没有坐在他平时挨着门的座位上,看守领着我穿过人群,走到大厅另一端的接待室里。这个房间非常小,比橱柜大不了多少,但是从钉在墙上的地图和虽然凌乱却舒适的布置来看,派珀是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基地。在屋子的角落,一条睡垫胡乱卷在一起,毛毯堆在旁边。

“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

“有时候。”门打开时,派珀迅速从凳子上站起来。他摆手示意看守退下,亲自穿过小屋关上我身后的门。他背门而立,指了指凳子,示意我坐下。匕首仍然挂在他的腰间。

“在所有人当中,你起码该有个合适的住处吧?”我坐下来,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睡垫。看到他手忙脚乱试图整理一下房间,我不由得有些感动。“至少应该有一张合适的床吧?”

他耸了耸肩。“在楼上我有地方住,但是我喜欢睡在这里,离营房更近,想看这些也更方便。”他指了指屋里的一团乱麻。有些地图不是用大头钉,而是用飞刀扎在墙上的,扎进用来装饰房间的昂贵挂毯里。“不管怎么说,”他继续道,“这些并不重要。”

“好吧。”我说。

他将头靠在门后。上岛以来第一次,我感觉到他有些紧张不安。这时我明白了,他把我带到这里,并不是要杀我。

“你召我过来,不是为了讨论你应该在哪儿睡觉吧?”

“不是。”他回答,但马上又不说话了。

“那么,我们可以谈谈关于我睡觉的情况。事实上,我和吉普仍旧被锁在房间里,还有人在门外把守。”

他平静地说:“窗户外面也有守卫。”

“你竟认为我们需要那么多守卫,我应该倍感荣幸。”

他扬起深邃的眉毛,大笑道:“你认为你们能够和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较量?就凭你和吉普?”

“我们一路走来,经历的艰难险阻比这大得多。”我指出。

他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守卫在那里不是为了阻止你们出去。”

我想了好几秒钟,咀嚼这句话的含义。我想起大厅外面参议者的目光,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它让我忆起的是:我离开父母的村庄那天,曾遇到的孩子们脸上的表情。

“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孪生哥哥是谁?”

“目前为止,只有议院的人知道,”他说,“但是我并不清楚,这样的局面能够维持多久。”

“他们想杀了我。”

“你必须理解他们。”因为只有一个凳子,于是他在我对面的睡垫上坐下来,身体前倾靠近我,“路易斯,这里年纪最大的顾问……”

“我知道路易斯。”我说。我想起那个给我深刻印象,蓄着灰色长胡须的男人,五十岁左右,曾盘问过我很多次。

“他的外甥女,也就是他孪生妹妹的欧米茄孩子,自从她出生以来,路易斯就一直在照顾她。她是被议会抢走的孩子之一。否则他为什么对你紧追不放,要你描述在水缸发现吉普时,所看到的细节呢?”

“我只看到几个人,”我说道,突然担上这种始料未及的沉甸甸的责任,我有些生气,“他不能指望我见过那里所有的人,里面人太多了。”

“一点不错,”派珀迅速低声说道,“那里人太多了,打烙印的,被抢走的,被杀害的。外面大厅里那些人都失去过亲人,罪魁祸首就是改造者。自由岛上每个人都清楚,他正在寻找我们。你听过孩子们念的歌谣吗?出来玩吧,出来玩吧……”

“他马上就来把你带走啦。”我不假思索说出口来,把这个童谣补充完整。每天清晨和傍晚,当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时,这几句歌谣就会从城里飘进我们的窗户。

派珀点点头:“歌谣里唱的‘他’,就是改造者。以将军为首的其他许多议员都支持激进的反欧米茄政策,但是没有一个人像改造者那样疯狂。岛上的孩子在夜里因被噩梦吓醒而大声哭叫时,他们梦到的就是改造者。”

我几乎哑然失笑,扎克与那个噩梦般的人物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吗?扎克,他曾在锅上烫到手指,因此还哭了;当看到公牛被牵着穿过市集广场时,他吓得紧紧贴在父亲腿后面。但是我却笑不出来。我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并无差别,扎克作为一个孩子的恐惧,以及我从孩子们的歌谣中辨认出的恐惧,前者是后者的根源。我记忆中关于扎克的所有事情,现在都已经深埋心底:记忆中我被打上烙印后,他是那么温柔地帮我清洁伤口;父亲临死前,他泪流满面,身体颤抖不已。我对这些深信不疑,就像在囚室那些年里,我仍然坚信天空的存在。但是我很清楚他做了些什么。我已亲眼看见,水缸囚室里那些无可辩驳的玻璃和钢铁,还有躺在山洞水底的骸骨。我无法指望其他任何人能够理解,改造者心中也有温柔和恐惧的一面。而且我明白,没有人会比扎克本人更激烈地否认这一点。他创造了改造者这个角色。那个曾经在爱丽丝躺着等死的棚屋外,握着我的手乞求帮助的小男孩,现在还留下些什么呢?在看护室里我始终保持对天空的信念,当我从囚室里出来时,发现天空依然在静静等待,毫无变化。但是那个被吓坏的小男孩,我的哥哥,还存在于改造者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吗?还有,我能在不出卖派珀和自由岛的前提下,保持我对他的信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