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文珂愣愣地看着许嘉乐,可是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安慰。

他是个Omega,有Omega的难处,有Omega的迷茫和痛苦。

但是对于Alpha的心事他却很少想过要去体会——

初高中时语文课学过鲁迅的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时他太小,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可是现在他终于能懂一点了。

“文珂,我从本科开始学人类学,然后专攻AO双性的研究,这方面我可是不折不扣的专家——但我也照样在感情世界里输的一塌糊涂。”

许嘉乐没有继续讲靳楚的事,而是拍了拍文珂的手背:“所以失败才是正常的,事业失败也好、婚姻失败也好,都太正常了。你从这片窗户望出去,九成九的人都当过失败者,这没什么大不了。”

文珂下意识地往落地窗外看了一眼,瓢泼大雨泼得夜色中的万家灯火也显得缥缈摇曳。

他忽然意识到,那每一点渺小的灯光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

或许就在此时,有人离婚,也有人出生。

“但是文珂,腺体的事还是要慎重。”

许嘉乐继续道:“这世界上大概有不到百分之零点三的A和O的分化期非常晚,曾经有学者做过研究,这部分的人的自我和性别认同较其他人经常会显得更为混乱。我后来做过一点推测,你知道,Omega和Alpha的分化期基本上是和青春发育期同步,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时期——是人类成长过程中自我意识的第二个飞跃期。

“在这段时间内,生理上的极速发育会使青少年的心理状态处于紊乱的阶段,在青春期结束之后渐渐恢复平稳。但分化得过晚就会导致一个问题,当你对内的自我认同已经趋于稳定的时候,忽然之间——性别改变了,从此一切都变了,你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了,这就是自我认同混乱的来源。”

文珂点了点头,他的人生何止是混乱了。

当得知自己是Omega的同时,伴随着的是最在意的人的鄙夷和嫌弃。

从此之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长久的低落之中。

他从来没有真正释然过,不是指韩江阙的态度,是指自己是Omega的这件事,那就像是一个经年已久的错误。

许嘉乐推了推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文珂,你从来都不是Beta,你只是分化得晚。摘掉腺体,不代表你能变成Beta,更不代表从此就没有烦恼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你或许该学着面对自己、接受自己。”

文珂怔怔地看着许嘉乐,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忽然之间被触动了。

他忽然想到上一次见韩江阙时——

韩江阙也说过类似的话,说这些年下来,他学会了接受自己。

但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Alpha啊,那样的“自己”究竟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其实想想也很奇怪,十年下来,他们都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可是在这样的年龄段,却不约而同地、仍然执着地想着同一个问题,这是所有人心里共通的问题吗?

接受自己,究竟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

想着想着,文珂不由有点出神。

这时,许嘉乐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文珂的肩膀,他的信息素是A级的,淡淡的薄荷味闻起来很清爽。

“现在我要去睡了,而你要负责把这堆东西收拾干净。因为我刚刚给了你一场义务的心理诊疗。哦对了,晚上如果羸弱期身体不舒服,记得找我。”

……

一夜的瓢泼大雨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天气骤然放晴。

文珂难得地赖了会儿床,他把窗户开得更大了些,闻着吹进来的晨风中湿润清新的雨汽,就这样大脑放空躺了一会儿。

有时候能发呆也很好,他的人生还有太多东西要去厘清,哪怕是发呆,都好像是一种慢慢厘清的过程。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想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但没想到竟然有两条韩江阙的未读信息。

文珂,你醒了吗?

我在你家外面等你吧。

两条信息之间大概隔了十分钟,后面那条已经是五十分钟之前发的了。

文珂一激灵,猛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跑出房间刚想要去开大门,却又紧接着想起什么,转头冲进洗手间,飞速地刷了一遍牙又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水,确定自己看起来还过得去之后才深吸了口气,把房门打了开来。

韩江阙就站在电梯间。

他很板正地穿了一套白色的休闲西装外套,淡兰色的衬衫熨烫得很服帖,手上拿着一个文件夹。

“你、你你等很久了吧?”

文珂开口时不由磕巴了起来:“我起晚了,没看到信息,你怎么……怎么没打个电话?”

“我知道。”

韩江阙走了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在睡,所以没打电话。”

他们两个就这么在门口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文珂先开口了:“韩江阙,你去找过卓远吗?”

“嗯。”

“其实、其实不用的。”文珂有些急促地说:“离婚的事,我自己都能处理好的,真的。”

他说了一句,见韩江阙也没有回应的意思,所以只好就这么继续了下去:“你昨天……说找我有事?”

“嗯。”韩江阙又简短地应了一声,可是却就这么没有下文了。

文珂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韩江阙?”

或许是因为韩江阙太高,所以把电梯间窗户透进来的光都挡住了。

斑驳的逆光阴影中,一切的颜色都变得单一,因此他五官的轮廓美感近乎展现到了极致。

优雅而高耸的眉弓,又直又笔挺的鼻子,如果这个世界只有黑白二色,那他的瞳孔就是最极致的黑色。

而韩江阙的神情却是近乎紧张的,薄薄的嘴唇向下抿着,踌躇了很久,终于慢慢地说:“你上次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是真的吗?”

“我……”

文珂茫然地张开嘴唇。

是真的。

文珂想他应该这样说。

“文珂,你不喜欢我了吗?”

韩江阙轻声问。

文珂还是咬紧牙没有回答。

韩江阙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复,眼里的光渐渐变得失落,他垂下眼睛,安静了一会儿。

他受伤了。

文珂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猛烈地一痛。

哪怕韩江阙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可他就是知道他受伤了。

韩江阙是一个受伤的、孤独的、渴望爱护的小兽。

他一直都知道的。

哪怕是在对诸事都很懵懂的年纪,可是他却总是能凭直觉察觉到韩江阙的脆弱和需要——

那一瞬间,他仿佛再次被抛入年少的时光。

年轻的韩江阙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家门口,他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儿,抬起头问他:“文珂,我们逃走吧,我不想去上学,也不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