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那些如同难民的患病百姓还在继续争抢吃食, 真的是饿死鬼道上投胎而来,这一刻里,蔻珠眼睁睁目历一切, 无能为力。

绵冷的秋雨如细针,密密麻麻不停往整个坊院落下。

蔻珠除半跪半蹲在人群里哭泣, 绝望, 对这些愚蠢、不停劝诫的病患百姓深觉可悲、可怜又可恨, 那雨,顺着她的眉梢眼角一直蜿蜒冰凉而流下,一颗颗地, 流进嘴角。除此, 她什么也不能做。又在这一刻里, 她开始厌恶痛恨起老天爷,他跟她大概有不可逆转的深仇, 要不然,不会这么一次次来戏耍她, 让她的整个人生命运陷入无常循环的悲凉痛苦中。

接下来, 老天爷又会怎样待她, 蔻珠实在不该想象。

想到此间, 她猛地抓起膝盖间裙摆, 借着一股力气站起, 阻拦那些人,那些愚蠢麻木悲哀的百姓:“你不能再抢了!住手!都住手!食物里有毒!”

气氛骤然一下子停滞在眼前, 眼前这些如同难民的饥饿病患老百姓,有的人瞪大眼,有的人张着嘴,有的甚至刚刚从米桶舀了一大碗米饭, 拿起筷子,正准备塞入嘴巴里——只听咚一下,就是先前第一个死活不停蔻珠劝诫、还把她一掌推下,推倒在边上地面,那个男子。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摇摆抽搐,嘴角不停吐白泡沫。

只抽那么一下两下,瞬间倒地毙命。

人群里啊地一声声惊嚎嘶吼:“有毒!真的有毒!他们想要毒死咱们!”

蔻珠赶紧扒开人群去抢救,急忙让人递来药具,果断取出里面针具种种,给那男子掐人中,翻转过来帮催吐拍背。

然而,没用了,人已经死了,彻底没有呼吸。

其他的人开始哆哆嗦嗦起来,紧接着,只听又是无数声惊惶尖叫,“他也中毒了!”

“她也中毒了!”

“……”

中毒之人一个接一个又倒下来。

蔻珠双眼呆滞,分不清楚血红色瞳眸中凝集着的,究竟是雨水,还是眼泪。

又是一幕又一幕的死亡。对于死亡两字,她似乎都已经失去任何应变之力。

身为医者大夫,她曾救活过无数人。

这次毒疫,虽说来得如此汹涌可怕,至今,都找不出生成源头和有效医治办法,可然而,这相继中毒而死去的好些人里,何尝不是她亲自经手,亲自抢救医治过的——她只身范险,不惜担负着与儿子分离甚至永远隔绝的痛苦危险,最终,好容易才保住的那几条生命——可如今,眨眼之间,不过一桶有毒的吃食,他们饿狗般不停劝诫疯狂了一样去抢,自己的命,说不要就不要……

蔻珠呼吸窒痛——

值吗?

“袁大夫!袁大夫!求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呐!”

正怔愣间,蔻珠恍然身子一动,终于回过神。

“袁大夫,袁大夫,这桶里的吃食有毒,是你先提醒过我们的,我们没听的劝,不信你,最终,最终遭了殃……”

“袁大夫,你是神医,不,你是神仙,你既然连这饭食里有毒都知道,那么,肯定能想办法救出我们……看来,官府要将我们统统处置弄死!”

“求求您,救我们!救我们!”

救我们!救我们!

蔻珠的头都快炸裂,耳旁嗡嗡地响,双眸发黑眩晕。

这些人把她扯着,摇着,拉着,一个个跪下,不停磕响头。

骤然间,她又变成这阿鼻地狱的救世主。

“求你,救救我们!”

忽然,蔻珠正自天昏地黑、两耳发鸣间,有人高喝一声道:“他妈的!想当初,老子就说过,这些狗官怎么能让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在这里白吃白住,还由他们掏银子派大夫给咱们瞧病,老子不过就一街头贩夫皁隶,有上顿没下顿——嘿,老子还想着,既有这样好事,就是没病都要装个病,借这个地方混几日——简直我艹他妈的,竟然想给咱们毒死!”

说完,便不停去用头撞墙。

其他人自然也随即跟着三起四哄。“谁说不是呢!”

一个衣衫破烂、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双手如枯柴,捂着胸窝子,咳嗽喘息不停。“当初,我本不愿来的,是我儿子容不得我这个老太婆,想着这里可以白吃白住还不用花银子,可哪里知道——”

“还有,可怜我这小孙女,本来开始也不打紧,一听是官府出钱让咱们来住,便把她也带过来了。咳咳咳……”

说话间,又是气喘吁吁咳得好一阵子。

老太婆的小孙女约莫只有七岁光景,和蔻珠的儿子李汝直差相仿年纪,样子秀美,大眼睛小嘴,因病和饥饿看着瘦小得不成样子。

“奶奶,奶奶!我想回家!我不要留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

那小姑娘听奶奶一说完,也止不住掉起金豆子,可怜孱弱,仿佛随时会晕倒下去。

蔻珠出于一时心软怜悯,赶紧掏出手绢,去擦小女孩的眼泪鼻涕——是啊,也才和儿子汝直一般大小。

“他妈的!”

那汉子便决定去撞安疾院大门,“我要去找狗官问话!问他为什么要毒死咱们……”

又是好一通闹。夜风中秋雨下得越发响了,天色骤黑。

安疾坊重重院门紧闭,外有无数官差巡逻看守。

彼时一衙差阴眉鼠眼,便交头接耳对另一人悄声说道:“咱们今晚,可是是奉了知县大人命,一定要快速稳妥解决此事,要不然,完成不了这档差事,咱们统统会跟着毙命遭殃!”另一人便道:“你说得对!反正都是个死,毒死是死,一个个杀掉了也是死——总之,要让这里面的人就在今晚,快速消失就完事了。”

便抽出腰间雪亮佩刀。

而那汉子正在使出吃奶力气用脚踢门:“你奶奶的!格老子!狗官!放老子出去!老子不在这里住了!医病?我医你老娘!你们口口声声说好听话把我们诓骗来,结果,结果却给我们饭菜里下毒药□□——”他又是骂又是不停踢门。蔻珠意识不到,见他如此疯狂失控,赶紧道:“你别叫了!别闹出任何动静——”

晚了!然而,一切晚了。

房门砰地一开,那阴眉鼠目的衙差将腰间才刚抽出的佩刀朝那汉子一捅,正中胸口。

今夜携雨的狂风吹得整个瓦片都开始抖动了。

血腥、恐怖的屠戮就此开始。

尖叫声,救命声,逃跑声,好几个官兵衙差踩过地上的尸体,发出呲呲声音,血流成河。

蔻珠几乎要淹没在那样的血水里——依稀恍惚,又是许多年前,历经了一场突然而至的宫廷政变,城外叛军说杀进来就杀进来。

她当时眼盲。苏友柏那时也还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现在呢,没有一个人,这里,到处都是模糊的血影,一个比一个孱弱的病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