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他后来又非得留她在这里用晌午饭不可。

日头爬墙, 蔻珠一直陪儿子玩耍、说话,纵然再恋恋不舍也是要离开的。“我得走了,本来, 我们说好了各人带五天的,真不好意思, 主要我今天, 我今天实在是。”

她拿起桌上绢袋, 面上极难为情,就要告辞。

李汝直突仰起小脸哭。“娘亲,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啊。”

蔻珠弯下腰, 轻轻牵袖去擦孩子眼角。“你和爹爹, 再呆上两三日就轮到娘亲来照顾你了,是不是?小直乖, 你再等两天,娘就亲自过来接你, 好吗?”

李汝直只撅着小嘴儿, 把脸往边上一扭。“不好, 就是不好。”

蔻珠耐心安抚微笑:“那么, 小直认为怎样才好呢?到底娘又该怎么做呢?”

李汝直一边使劲挤金豆子, 一边手揉着眼睛给一旁的老爹眨巴着。

李延玉看得一愣, 当即扯唇,笑了。这小鬼头, 不旺老爹我那么疼你。

李延玉大概也知蔻珠个性脾气,用力过猛,只会把手中的豆腐捏得粉碎。便道:“吃了晌午饭再回去吧,你看, 这太阳又大,外面马车可能会不好找。”

蔻珠道:“不用马车,我走路回去就行了。”

李延玉一愣,哪里肯依她,再三劝留,又加儿子拽扯帮忙,忙忙慌慌,赶紧出屋去找书院小童,给他些碎银子:“去帮我买点菜,要有一条鱼,再割点肉回来,尽量多买点,不要怕浪费钱。”

小童嘻嘻地笑问:“到底这位姑娘是什么来路呀?值得先生您这样热情款待,这孤男寡女,你们还处在一室?”

李延玉骂:“要你多嘴。”那小童遂忙呵呵去了。

小童不一会儿果然就很快帮忙买了好些菜回来,有鱼,有猪肉,有豆腐,还有好几样蔬果。

眼见到这份上,就是再要走蔻珠也不能了。

这内院有一间很小的共用厨房,先前小童还打趣李延玉,说何必那么麻烦,这书塾有的是大锅伙食,不拘随便舀一碗就够你几人吃了。

李延玉独自去厨房,忙上忙下,摘菜,打水,洗菜,切菜。

蔻珠在一旁看得有些尴尬,她这位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前夫”,好像会的挺多啊。

“没有办法,家族没落了,身无分文,一个人带着儿子,东飘西泊的,有些事,不能会也必须得会了。”

蔻珠眼眸怔怔地,“……是吗?”你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两人又说会话,男人笑着还是让女人在边上陪儿子玩耍就好,蔻珠要在这厨房挽袖帮忙,他死活不让,不到数盏茶功夫,男人又是一个人烧柴,又是一个人上灶,很快便做了几盘菜端到厢房隔断小厅。蔻珠认认真真,仔细看了看,鱼是糖醋鱼块,上面缀着姜丝、香菜,香气扑鼻,有股酸酸甜甜令人垂涎胃口大开的食欲。还有豆腐,色泽粉红鲜美,做成了胭脂豆腐羹,其他几样小菜也是不必说的。

李延玉忽又把一袋白花花银子从小屉里取出,一家人围坐吃午饭,蔻珠坐于他对面,不时给儿子在旁喂食夹菜。

“蔻珠。”

李延玉目光温柔盯着她。“这些统统都给你。”蔻珠啊地一怔。“你先听我说。”

李延玉蹙额,低眉含酸。他轻轻地闭眼,从胸口徐徐吸一口气,才又把眼睁开。

李延玉不知该如何形容时下的凄寒窘境。他自是不打紧的,如何穷困潦倒、落魄、颠沛流离都是无所谓。

之前,他一直认为蔻珠离开人世了,给自己加油打气一直活下去的理由动力,就是全心全意抚养儿子长大成人,尽一个父亲之责。

等儿子将来长大成人了,可以脱身,他该离开就离开,最坏的打算,便是遁入空门,剃度为亡妻祈福,过一日便苟且一日。

可是现在,不,不同了。他带着这份老天赏赐的窃喜和幸福,仿佛重生了。

他的眼睛其实也常不敢去看蔻珠如今时下落魄的模样,他的这位妻子,分明是这样一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妙人儿,就是放在整个帝京,都是玉一般光彩灼人的名门闺秀。然而,荆钗布裙,身上的粗布襦裙穿得简单不能再简单,头上的首饰少得也不能再少。而这些,又是谁造成的?

身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李延玉现在只觉汗颜和羞耻。“你听我说,为夫现在虽潦倒落魄了,这些银子,也不多,但请放心,都是我堂堂正正、用自己的劳力挣得的。我每天都在攒,一天攒一点儿,省吃俭用,不敢有一丝乱开销,可,还是只有这么些,一百两都凑不齐。真的很抱歉。”

他垂着头,一副金尽裘敝,茫然若失。

蔻珠啊声“不”正要说什么,李延玉道:“你可别嫌太少,好歹都收着吧,但凡我以后的东西就都是你的,虽然并不多。”

蔻珠道:“不,我不要。我现在有自己医馆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这句“自己能养活自己”,更如一把刀子,简直让李延玉不知如何感叹时下的心境了。“你说这话,是打我脸……好了,不说,你也不会白收,放心。”

蔻珠愣。

李延玉道:“我想好了,我再几日会离开这书院,我会去找那陈总兵,看他军营里能不能挂个什么职务,将来,混出头了,你们娘儿母子跟着我,才不至于跟着吃苦头。瞧瞧我现在……”

他呷了一口酒:“说是不愿意逼你,其实,是我现在向你提出复婚的勇气都没有。——我拿什么来养你呢?”

蔻珠听得鼻子都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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蔻珠后来才明白,她这“前夫”把银子统统全部给她,她死活不要,男人说也不会白拿是什么意思。

“孩子,可能麻烦以后只能由你来照看了。”

他心事重重,矛盾复杂,又惝恍迷离,仰头啜了口酒。蔻珠惊了。

他一边拿手绢给她擦嘴角的饭粒,柔声道:“白天我会去军营,这桃花镇是个重要边陲之地,情况地势都很糟糕复杂,想你也是知道的。那陈总兵三番几次催我跟他去军营协助他——我现在尚不敢想把曾经失去的统统夺回来,但至少,我得为我的妻儿谋出个什么来。”

蔻珠听得有点懵。他故意又轻松笑了笑,盯着她,像要把她盯进眼底,蔻珠赶紧避过眼。

他擦完了她嘴角那颗饭粒,也不避什么,又把擦过蔻珠嘴角的绢帕往自己唇边擦,看着像是间接接吻。“白天我会在军营里,晚上,我自会回来的。所以算起来,咱们儿子还是一人一半照顾,是不是?只是,白天由你带他,晚上我就回来。”

蔻珠心情复杂极了。“那我也不要你的银子,儿子也是我的,我照顾他,是天经地义,一个为人母的职责。”

她目光高冷,很有志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