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尘哀(13)

柳至秦摁下门口的开关,顶灯一下子亮起来。他侧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花崇走进去,看见沙发上摊开的毛毯。

“你不该跟我过来。”柳至秦合上门,叹了口气,“这儿睡不好。”

花崇看他一眼,含着几分责备的意思,“那我该去哪儿?回家?”

柳至秦无奈地笑了笑,“你来回奔波,明天很可能有新的任务,我想你安安稳稳休息一下。”

花崇走近,在柳至秦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柳至秦身后有张靠椅,这个力直接将他推到了椅子上。

他抬起头,望着花崇。

这间他待了好些日子的临时看守室有两个顶灯,他刚才只开了一盏,那盏在靠近门的一侧,而他们一站一坐,都在黑暗的一侧。

亮着的顶灯在花崇身后,光线斜着打过来,将花崇的阴影整个投在他身上。

他就像是被一颗名为花崇的小星球困住了。

因为背着光,花崇的五官极深极沉,瞳孔黑而明亮,从眸底弥散出来的光坚毅却又是近乎温柔的。

如果目光有实质,柳至秦觉得那应该是一段柔软的黑色锦缎。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强大,并且慷慨地将强大毫无保留地给与他人,也温柔,从不吝惜将温柔织成一双遮风挡雨的翅膀。

柳至秦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花崇的脸颊,再摸一摸花崇的眼角。

花崇靠得更近了些,双手先是放在他的肩膀上,而后将他搂住,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

柳至秦闭上眼,右边脸颊贴在花崇上腹。

那里的温度令他平静,浅淡的烟草味像一双稍显粗粝的手,正在缓慢地抚摸他多日以来得不到放松的神经。

他很喜欢花崇身上的烟味,不浓,干燥且温暖,和花崇的呼吸混在一起,于他而言是种特殊的抚慰剂。

但矛盾的是,他并不喜欢花崇抽烟。

在洛城时,他们有时一起在露台上抽烟,风将白烟卷走,融化进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有阵子他与花崇互相监督戒烟,花崇并无烟瘾,被他收了烟与打火机,也就不怎么抽了。

来特别行动队之后,遇到棘手的案子,花崇还是会跟他要烟。

花崇看上去从容无惧,但是这些附着在衬衣上的烟味,暴露了花崇的焦灼。

柳至秦鼻尖在他怀里蹭了蹭,紧接着整个鼻梁压了上去。

花崇扶在柳至秦背上的手渐渐向上,抱住柳至秦的头,手指插入发间,轻轻捋了两下。

空气里是沉重的呼吸声,柳至秦胸膛起伏得厉害,像是要将花崇的味道灌入肺腑。

花崇低头,眼色沉沉地看着这个失态的男人。

不禁想,突然得知的残忍身世,对柳至秦来说是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还是不可承受之轻呢?

柳至秦可以表现得坦然接受,下次面对“银河”的任何人,面对顾允醉,不会有任何怜惜,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网络安全专家。

柳至秦无法面对的仅仅是家人,无辜死去的父母,将自己抚养成人的兄长。

柳至秦甚至无法亲口向他们道歉,祈求他们的宽恕。

死亡给罪孽划上了休止符。

对詹小芸来说,安岷永远是她疼爱的小儿子。

对安择来说,安岷永远是相依为命的、引以为傲的弟弟。

他们没有恨,他们只有爱。

这才更重,更残忍。

怀里的人在挣动,花崇将手放开。柳至秦抬起脸看他,眼白上有几缕红血丝。

两人就这么对视。

花崇忽然很庆幸,当年在全国军警联训中被091发现。

这两年柳至秦给了他很多他不曾体会过的东西,而他也不是只顾着接受。他也能给柳至秦很多。

在感情上他不算一个优秀的男朋友。可他独一无二,他给柳至秦的也独一无二。

不管那些生命不可承受的是重还是轻,他都能和柳至秦一起扛。

他是哥哥,他还可以多扛。

这么一想,胸膛那一块儿似乎松快了些。

像是在他这里得到了足够的慰藉,柳至秦站起来,朝沙发走去,拿起毛毯抖了两下,“今晚将就一下,过来躺躺。”

这间屋子只有沙发一个能躺人的地方,花崇问:“那你呢?”

柳至秦耸肩,“我也想躺沙发,但是某人明明有家可以回,有宿舍可以住,却非要来霸占我的沙发。”

花崇低头笑了声。

“他是队长,我只能让他睡。”柳至秦又说:“好在我这几天的任务就是睡觉,早就睡烦了,他想霸占就霸占吧,我正好……”

花崇等了会儿,没等到下文,挑眉问:“你正好什么?”

“正好守着他。”柳至秦说:“观察他睡觉的样子。”

花崇脸颊微烫,“行了你。”

房间一侧有个卫生间,花崇去洗了把脸,和衣躺在沙发上,将毛毯拉起来,才发现上面有很多根狗毛。

不是二娃的又是谁的?

“你把儿子牵来了?”花崇问。

“昭凡弄来的。”柳至秦还真搬来一张椅子,撑着脸颊看花崇。

虽然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但花崇还是经不住这么看,毯子遮住小半张脸,“嘿,你还真看?”

“你以为我开玩笑?”柳至秦笑了笑,“我好几天没见着你了。”

“那也不能盯着看啊?”

“为什么不能?”

花崇答不上来,想了想,只得翻了个身,拿背对着柳至秦。

柳至秦还十分贴心地帮他扯了扯毛毯。

这样还真的没法睡,花崇累是累,但没多少睡意,躺了会儿索性坐起来,“刚才在程队办公室,我有种让什么线索溜掉了的感觉。”

柳至秦问:“那现在呢,想起来了吗?”

花崇皱着眉,摇头,“和顾允醉有关,但我确实想不起来。”

“顾允醉这个人,越是琢磨,就越是像一团雾。”柳至秦说:“这几天我将自己带入他,也想了很多,想明白了一些事,但是总觉得,他还有更多的面孔。”

花崇说:“刚才在程队办公室说的,是你想的全部吗?”

柳至秦摇头,“想得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全面。”

花崇说:“那咱们聊聊。”

沙发躺不了两个人,但坐两个人没问题。柳至秦放弃靠椅,和花崇挤在一起。

“我反复思考,我在顾允醉的计划里,重要程度到底有多高。”柳至秦靠在花崇肩上,“他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试图将我拉进他的计划?”

花崇展开手臂,搂住柳至秦的肩。

“现在他盯着我,半截女尸那个案子,他还给我设置了一系列难度递增的考题——他拿人命来给我当考题,就为了看看我有没本事和他合作?”柳至秦下意识拧起眉,“他可能在某个时间节点发现我能够为他所用,但是这个时间节点肯定不是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