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尘哀(06)

一下车,花崇就被刀子一样的寒风刮得眯起眼。

孟奇友躲着脚,笑出满脸褶子,“上回你们来时还不算最冷呢。”

花崇穿得厚,脸包得严严实实,挺过了刚下车那一阵,渐渐就适应了,跟着孟奇友,还有一位万兴街的老民警往厂子的方向走。

路不宽,凹凸不平的,车开不进来,两边是四层高的筒子楼,青黑色,墙砖是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有的是日积月累的污迹,有的是修补的墙皮。

楼里几乎没有光线照出来,门都是破旧的墨绿色木板,木头加铁皮结构的围栏仿佛一推就倒,但走廊上还零星挂着两三件衣服,证明里面住着几户人家。

“也就这栋楼还有人住,这楼修得晚,结实。”老民警戴着顶包头盖耳的大毛帽,一说话就吐出一片白气。

他在这儿干了大半辈子,明年就要退休了,把凤兰兵器工厂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但一共也就5户,2户是厂里的老人,厂子转型,断了他们的路,但好歹还有房子住,他们不愿意搬,就一直住着。另外3户是在附近打工的,别地儿租金贵,这里几乎算不要钱。”

说着,老民警往前方一划拉,“那些房子都是危房,但没规划上,拆不了,也住不了,就这么放着。”

孟奇友说:“我听说规划上了啊,说要依托兵器工厂建个文创园。”

“嗐,这都说几年了,压根儿没动静。”老民警不懂文创园那一套,“就那些破厂房破机器,修个公园谁来看啊?”

孟奇友说:“咋没有?绸城搞了好几个这种园子了,现在的小年轻就喜欢这种,叫什么?怀旧!有范儿!”

花崇一边听两人聊天,一边观察那些几十年前就矗立在这里的建筑。

眼前的景象忽然变色,耳边充斥着的不再是呼啸风声,而是喧闹的人语。

这是凤兰兵器工厂的家属区四村,前后左右是一村、二村、三村、五村,每个村里都有一个食堂,在厂里忙碌的青壮年工人没工夫照顾家里的小孩,若家中没有老人,小孩们便成群结队到食堂打饭。

队伍里也有懒得在家中开火的老人,和累了一天,不想回家做饭的年轻人。

晚饭时间,食堂外、小巷里,浓重的油烟气里裹挟着家长里短和小孩的嬉闹,以及父母呼唤自己孩子的声音。

花崇置身其中,被几个不看路的小孩碰撞,再向食堂的方向走几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小安岷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怀里抱着两个饭盒,规规矩矩地排在队伍中。

饭盒太大了,而他即便穿着厚实的衣服,个头还是很小,看上去不太协调。

队伍前后的小孩都在说笑打闹,大人招呼也招呼不住,只有小安岷不吵不闹,被撞到了也只是不太愉快地皱皱眉。

队伍行进得很快,没多久小安岷就捧着饭盒出来了。

饭盒的隔热性大约不太好,直接用手拿很烫,所以他的手已经缩到了袖子里,就拿手臂抱着。

他小跑着往筒子楼里去,和排队时不一样,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小孩儿单纯,吃饭是件快乐的事。

吵闹声变回了风声,画面里的烟火气不见了,摇摇欲坠的建筑冷清地伫立,看不到一个人影。

花崇又听见孟奇友和老民警的声音,他们还在扯文创园该不该建的问题。

“兵器工厂转型之后,新厂就直接建在其他地方了?”花崇问。

“没,还在这儿。”老民警说:“但过了3年就被另一个厂子给合并了,这边就逐渐没什么人了。”

说起凤兰兵器工厂,老民警就滔滔不绝,“我们这厂以前生产炮弹,还有那些各种型号的发射装备。后来不是转型成卡车配件厂了吗?我们这技术跟不上,工人也不习惯,没转好,就只能让人给接管了。现在城里头也没那么多地方搞工厂,就弄乡镇里去了。你瞧这里,以前一到8点,就全是赶来上班的工人,现在除了咱们,连人声儿都听不见!”

说着,花崇已经来到兵器工厂以前的大门口。

铁门坏了,岗亭里没人,厂区里雪也没有清理,看着十分萧条。

花崇问:“发生过爆炸的116车间在哪里?”

老民警一愣,“爆炸?”

“对,24年前,116车间曾经发生过一起爆炸,5人死亡,30多人受伤。”花崇说:“你还有印象吗?”

老民警刚还轻松自在地说着话,此时神情突然沉下来,“你们是来查那件事啊?”

“老徐,花队是上头特别行动队的人,他问什么,你只要知道,就都说出来。”孟奇友故意板了板脸,“不兴隐瞒的啊。”

“我隐瞒啥啊。”老民警立即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会提到116车间,都多少年了。”

花崇说:“听你的意思,那件事你印象很深?”

“岂止是印象深,我当这几十年警察,别的鸡毛蒜皮我一退休就都可以忘了,但这事不成,当时我就是出警警察,我第一个赶去,那现场啊——”老民警嘶了声,“就一个字:惨!”

花崇眯眼,等着他的下文。

“116车间是火工车间,本来就容易出事,在消防那儿是挂了名的,我们派出所每隔一个月也会安排人去检查。但是爆炸的事,谁也说不准,在那儿工作,确实就得冒风险。”老民警说:“但出事那天也是巧,除了生产线上的工人、技师,还有研究所的人。他们才是冤。”

花崇说:“冤?”

“可不是吗?”老民警摊开手,旋即又往远处的一座山指,“咱兵器工厂不是只搞生产,还搞研发,研究所在最里头,那儿看见了吗?”

花崇跟着他的手看去,山上灰蒙蒙的,看不到建筑。

“研究员们平时就在山里搞开发,生产的时候会下来跟一跟。”老民警说:“那次是一个组长带的队,结果炮弹炸了,存放在里面的易燃易爆品跟着炸,整个车间跟火海差不多。消防来得快,但那也只能灭火。”

花崇说:“当时调查爆炸原因,结论是什么?”

“就是试验新品过程中出现了意外。”老民警说到这儿余光往花崇瞥了下,似乎有所隐瞒。

花崇没放过他的细微表情,“只是意外吗?”

老民警低着头,支吾道:“嗯,就是意外。”

别说是花崇,就是孟奇友也已看出不对劲,“老徐,咱们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不是重要的案子,花队能亲自来吗?你得说实话!”

“我不是故意瞒你们什么,当时我们查来查去,跟所有相关的工人、研究员,还有厂里那些领导都问了,都说就是试验新品时爆炸。这事本来就有风险,谁都控制不了的。”老民警说:“所里还有记录,我这就回去翻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