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谢云苔浅怔,看到苏衔的眸光淡淡扫了那妇人一眼。周遭几桌席上都随着这一眼瞟过而蓦地静了,妇人的骂声噎在喉咙里,表情也僵着。

“她是谁?”苏衔薄唇轻启,谢云苔自然不知,但侍立在旁边席边的下人立即答了话:“那是……六爷的。六爷的性子您也知道,不知何时与窑子里的女人生了这么一个……”

到了嘴边的“孽种”两字被及时憋回,那小厮续说:“……这么一个女儿。早先家里都不知道,前阵子人突然被送了来,细一问才知那女人死了,府里只好养着。六爷还是不着家,老夫人就指了三爷和三夫人养她。”

众人的注目之中,苏衔活动了一下脖子,咔吧一响。

周围的每个人都一搐,好似自己被拧了脖子。

而后他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向苏家家主苏重山。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却被苏流霜拉住。

“美人姐姐。”苏流霜含着笑意捏捏她的手,“我们不多事。”

两句话的工夫,苏衔已行至苏重山身侧:“爷爷。”

苏重山打了个激灵。方才他正听孙辈拜年,一享天伦之乐,没注意那边的争端。但这一声爷爷响起,他一下子就辨出了是谁。

不用旁人说,他都知道自己现下必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那声音他一听就知是苏衔,面前站着的也确实是苏衔,可苏衔叫他爷爷,他这辈子都没听过。

他一时甚至觉得苏衔是来索命的。

而苏衔也确是一副冤魂索命般的面无表情,他弯腰凑到苏重山耳边,周围的人立刻避瘟神般地避开数步,连在拜年的小辈们都被大人拉开了。

“那个。”苏衔抬起眼皮,引着苏重山看向那个小姑娘,“苏致伦的女儿,对吧。”

“……”苏重山莫名窒息,辨认了一下,立刻点头,“对,对对,怎么了?”

苏衔垂眸:“过继给我。”

苏重山一愕,满目惊悚地看他:“你说什么?”

“过继给我。”苏衔声色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苏重山吞了口口水:“可她跟你……”

苏致伦依辈分是他六叔,这女孩与他同辈。

“这辈分。”苏衔意有所指,沁出凌凌威胁:“关我屁事。”

苏重山滞住,几步外,二房次孙苏卿屹额上青筋暴起:“大哥,你……”但被其母方氏一把拉住。

苏衔淡看他一眼,不做理会。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小姑娘面前,半蹲下身。小姑娘忐忑不安,想往后退,却被背后凶神恶煞的三夫人一推:“还不快赔不是!”

苏衔与苏重山说话时声音压得低,这一边是听不到的。三夫人只盼别因为这野种给自家招惹祸事,厉声又骂:“赔了不是自己滚回去跪着,别在这里添晦气!”

话音未落,凌凌投来的目光让她再度噎声。

三夫人抬眸,便见苏衔静静盯着她,脸色平淡无奇,目中亦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偏就是让她后脊发寒,哑哑的一个字都说不出。

滞了半晌,三夫人赔笑:“衔、衔哥儿啊……你别与她计较……”

苏衔的目光这时挪开,移回小女孩面上,抬手轻抚她的额头:“想不想你爹?”

“想……”小女孩刚吐一字声音就虚了,怯怯地望一眼身边的三婶,又摇头,“不想。”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苏衔的目光刮过面前案上的几人,伸手将她一把抱起,“叫声爹啊,爹带你回家。”

顷刻之间,小女孩怔住,少顷,惊喜在她眼中迸发。

“你就是我爹吗?!”她抱住苏衔的脖子,声音软软的,苏衔颔首:“嗯。”

他抱着小女孩回到席边,小女孩看到苏流霜,乖巧地低一低头:“四姐姐!”

“嘿,我从前骗你的。”苏流霜眨眨眼睛,“我不是你四姐姐,我是你四姑姑。”

小女孩懵住:“啊?”

“真的呀。”苏流霜指指苏衔,“你爹是我大哥哥,你要叫我四姑姑。”

“哦……”小女孩不疑有他,乖乖点头,叫了声“四姑姑”。

苏衔一睇谢云苔:“你先回去,让他们给她收拾个住处。”

谢云苔默不作声地一福,告退。

她的身影很快就离开了花厅,苏流霜犹自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直至苏衔抬手打了个响指才回过神。

苏衔瞥着她:“看什么?”

苏流霜托腮,闲闲地拿了块点心喂给苏衔怀里的前堂妹现甥女:“我看这个美人姐姐比前几个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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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外,谢云苔拢着斗篷穿过花园,走向正当中的那扇大门,脑中翻来覆去地还是方才的事。

苏衔竟会发这样的善心,奇怪。更奇怪的是方才众人的反应。

这其中应是有什么事,她心里拿不太准,但有个大致的猜测。这猜测引起一股发觉秘密的心惊,惊异之余,又带来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苏衔这人……

虽她先前一直觉得他实在不是个善人,但现下看来,可能也不好一概而论地说他是善是恶。

挥开这些杂念,谢云苔回到府中,亲自看了几处空着的院子,然后挑了一处最好的安排给那小女孩。房中的家具都是现成的,只要再添些被褥与摆设便好。

她选定了地方,小厮们就一丝不苟地将院子打扫了一遍,她又亲自将房中的衣柜案桌都擦了一遍,忙完时离子时还有些时候,谢云苔估摸着不等迈过年关宴席不会散,就又折回了苏家那边。

众人已从花厅中挪到花园里,齐赏烟花在天边盛开。花园很大,一家子几十口人各自找地方落座,间有小孩子四处玩闹,被不时窜起的烟花映着,让人眼花缭乱。

谢云苔找了一圈,才在凉亭里找到苏衔。这凉亭地势略高一些,是个观景的好地方,但苏衔独自“霸占”了这里,不仅亭中别无旁人,连亭子周围都见不到什么人影。

谢云苔步入亭中,看到那小女孩正坐在苏衔腿上,张望着天边的烟花。小女孩同时也注意到她,轻轻地试探:“娘?”

她误以为她与苏衔是夫妻。

谢云苔略显窘迫,弯腰一哂:“你不能叫我娘。”

小女孩水灵灵一双眼睛望着她:“那叫什么呀!”

谢云苔看向苏衔,苏衔想想:“叫姑姑。”

小姑娘就一点头:“姑姑好!”

这小姑娘生得娇娇软软,声音也甜,谢云苔不禁心也软下去,应了声哎,又问她:“你叫什么呀?”

“我叫苏净!”小姑娘脆生生答道,说着闷头想想,带着几分惑色又道,“我娘说,要爹知道我干干净净的。”

她眼眶一红,谢云苔想起方才那小厮说她母亲去世了的事,知她是想念母亲,但更让人揪心的是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