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胆小鬼

不大的阶梯教室内,分散坐着三十多人。除了我的讲课声,再也听不到别的杂音。

商牧枭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目光一直随我移动,不时还会做点不知道是什么的笔迹,专注得就像上次被我赶出教室的人不是他一样。

“现在是提问环节。”暂停ppt,我来到讲台边缘,面对学生道,“大家可以自由提问。”

举手的人不多,但商牧枭也在其列。与他的赌约只说不能故意回避,没说他举手我就一定要点他。而且,下意识里,我总觉得他不会问什么正经问题。

我十分坦然地对他的积极视而不见,跳过他点了后排的一位男同学。

商牧枭有些不满地收回手,往后看了眼被我点名的那个男生,接着整个人朝椅背上一靠,一副大爷模样。

被我点名的那个男生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下,声音都有点结巴。

“我,我想问,老师您能不能不……不用哲学语言,用大白话解释下叔本华的《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理论?”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觉得有点艰深,不是……不是很明白。”

哲学本就是十分艰深且复杂的学科,充满各种互相矛盾又统一的派别理论,只是作为选修课兴趣使然亦或迫不得已来上这门《西方哲学史》,若没有极大悟性,初学者的确很容易被复杂的哲学名词搞晕了头。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整理了下语言,缓缓道:“《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大白话就是……世间万物为什么会如此呈现的四种根本理由。叔本华认为,世界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人有不同的表现方式。

“第1种,直观经验构成了人类对事物的根本看法,它由人类传承而来。

“第2种,抽象概念构成了人们对事物的基本判断,它由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而来。

“第3种,对时间和空间的先天认知构成了人们对数字的敏锐性,它定义了存在感。

“第4种,行动由事物主体负责,是意志的呈现方式,驱动它的是‘动机’。

“以上就是《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的核心表述,明白了吗?”

男生一边做着笔记一边用力点头:“嗯,明白了,教授一说我就明白了!教授你真厉害!”

商牧枭嗤笑一声,轻蔑之情根本懒得掩饰,似乎觉得这样的问题也拿出来讲,实在很没有水平。

也不知道他一个挂科预定哪里来的勇气嘲笑别人。

“还有人提问吗?”

商牧枭懒洋洋地举起手,似乎并不抱希望我会点他。

但我偏偏就点了,问:“你想问什么?”

如果他说些有的没的,我也好名正言顺请他出去。

商牧枭明显怔愣了下,颇为意外,但很快回神,流畅而清晰地描述了自己的问题。

“不受世人祝福的爱情,应该听从理性还是本能?”

“这要看你更愿意相信哪套理论。”

他进一步提问:“如果是教授你呢?当你遇到令自己心动的另一半,但你们的爱情并不受世人祝福,你是选择听从理性,还是回归本能?”

“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拥有理性。理性能使我们更好的规划未来,掌握主动,降低风险,我认为不该放弃这部分权益。”

“但理性也使我们失去对事物的敏锐性。”商牧枭与我据理力争道,“‘理性使我们有所得,也使我们有所失’。这句话不该是说,理性并没有那么重要吗?”

这是叔本华的原话,看来是有备而来了。

老实说,这并不是什么难答的问题,它没有太多的哲学性在里面,反倒更适合作为辩论赛辩题,让正反两方辩个明白。

我还以为他会提什么高明的问题,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我是理性主义,你是非理性主义。我们俩不是一个派别,又怎么说得到一起?你愿意回归本能,我更想听从理性,从一开始,我们就有分歧。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没有说服你的意图,哲学本就是充满各种见解与思辨的存在,不必非要分个高下。”

这个问题没有再辩下去的意义,我想叫停,他却还在延伸。

“所以你永远不会被本能驱使,永远理智,是吗?”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和表情都与方才有细微变化,似乎不信,又似乎拭目以待,那双黑沉的眼眸中,是直白的跃跃欲试。

他觉得自己能叫我打破理智,违背原则,将今天的一番见解抛诸脑后。看着他年轻狂妄的面孔,我就已深知他的想法。

他并非问了一个没水平的问题,他只是在为未来的某一天,为那一天能嘲笑我曾是一名理性主义者而做铺垫。

恶劣的狗崽子。

我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迅速结束了这个问题。

“我的观点不重要。这个问题结束,下一个。”

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回答,他有些无趣地靠回椅背,手里把玩着一支圆珠笔,唇角微微含笑,对着我无声说了三个字。

——胆小鬼。

我若无其事地扫过,开始解答下一个问题。

自从赌约生效,商牧枭便天天在下班前到我办公室报到,送我回家。

我不太相信他是真心实意要追我,思来想去,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或许只是出于某种古怪的胜负欲——他必定要证明,我的所有否认都是抵赖,我就是对他觊觎已深,心怀不轨,是个实实在在“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之人。

如果说严盈是个觉得仅靠自己美貌能夺取世界的傲慢者,那商牧枭也不遑多让。

他要爱,你就必须给他爱,你不给,他就自己来抢。抢到手了,大概率也只是满足某种收集癖,并不会珍惜。总感觉,他小时候应该挺缺爱的。

想明白了,我也不再抵触他的追求。有人天天送我回家,我还乐得轻松。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只要玩腻了,他自然就会该干嘛干嘛去了。

“周六有空吗?带你去个好地方。”停到老位子,商牧枭拉上手刹,对我发出约会邀请。

“没空,周六我约了朋友。”

杨海阳要更早约我,这也不算违反规则。解开安全带,我看商牧枭还不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问题。

“那下个周六呢?”他正对着我,一只手肘搁在方向盘上,与方才相比,脸上的表情已经淡了许多。

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什么都摆在脸上。

“下周六的事,下周再说。”

他闻言靠回椅背,不和我交流,也不动作,大有我不答应就不让我下车的架势。

论熬时间,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也处于弱势。他要是一不高兴直接将我丢在这儿,我除了爬回去别无他法。

“知道了,我会把下周六时间空出来。”到最后,我只得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