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无常

挂完电话,沈渝修不得不承认关机是个好选择。他按着微微发烫的额头,发了条短信给常来打扫公寓的阿姨,要她来时带点食物,便倒头重新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发着烧,沈渝修翻来覆去地睡不好,睡到一半出了满身的汗,不住发冷,像躺在遍布湿冷青苔的地上。

中途他醒了片刻,像个游魂似的挣扎下床,吃了几口东西,吞了两片药。

药物带来新的困意,前一晚和裴序一些画面又变成了一个跳脱的梦。整个房间幽暗,裴序的脸却异乎寻常地清晰。他用惯常的姿势挟制,和沈渝修贴得很紧,自相矛盾地说“你能走到哪儿去”与“你想走就走”。

他们相拥着,门外却有人像悍匪一般,捶鼓似的砸门。裴序恍若未闻,嘴里叼着半支烟,一呼一吸间火星闪烁,燃烧的余烬掉到沈渝修的胸口。他偶然笑了一下,烟雾流散于肉体之间的方寸之地,轻盈,缭绕,然后沈渝修听见,一声很轻的“你走不了”。

但那句话被越来越激烈的敲门声冲散了。沈渝修猛地睁开眼,发现确实是有人在砰砰砸门。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卧室,眯眼适应客厅过分明亮的光线。原来又是上午了。

沈渝修瞟了眼玄关的监控,门外的人是蒋尧。他打开门,蒋尧见人好端端的,松了口气,“在家啊,怎么关机?你不知道多少人都快把你电话打爆了。”

“睡觉呢,关机清净。”沈渝修转身往沙发上躺,抿抿干燥的嘴唇,平淡道,“再说我都辞职了,还有谁会找我。”

“你不知道?”蒋尧拿杯子自己倒水,边看他边说,“你爸进医院了,情况特别不好。我家老头,庞家那位……平常跟你爸熟的都去看了。”

沈渝修闷不吭声,搭在沙发边缘的手略微一动,示意他递杯水过来。

“你怎么回事,跟家里闹翻了?”蒋尧转头道,“别管你爸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你可得抓紧,省得让人抢先。我刚问过我爸,你们家老爷子八成是——渝修,说句过分的,这是个机会。现在你们家除了你还有谁能管事?你好歹在公司干过几年,你接手,起码比那个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小子能服众吧。”

沈渝修拿开玻璃杯,“你确定有那么严重?”

“我为什么要骗你。”蒋尧摊手,“对了,你不露面,你妈怎么没找到这儿来。”

沈渝修没回答他的问题,低头开机,在弹出来的一堆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里找到沈耀辉秘书发的几条。秘书措辞谨慎,只说苏渝精神状态很差,没办法主持事务,沈耀辉病情又不乐观,所以请他务必来医院看看。

沈渝修低头看着手机,没拿定主意,偏偏沈耀辉秘书像是一刻不停地打他手机,就这个空隙,电话又拨了进来。蒋尧伸头一看,催促他道,“赶紧接啊。”

沈渝修有些厌烦地撑着额头,慢吞吞地划开接听,“喂?”

“沈总!您总算接电话了。医院这边……”听得出秘书十分焦躁,刻意压低声音说,“沈董中风了,消息瞒不了几天,您赶紧来一趟吧。”

短短两天,沈渝修没想到再见到所谓的父亲,会是这种场面。

天气不佳,高级病房里暗沉沉的。内间外的沙发附近摆了几捧花和堆山码海的补品,花团锦簇,显得床上行将就木的沈耀辉,是房间内最为灰败的事物。

沈渝修站在床尾,不太仔细地扫了一眼。

他既不忍心,也不想看了。

秘书陪在沈渝修身边,小声交代来龙去脉。那天留在别墅的夫妻两人大吵一架后,沈耀辉叫佣人把苏渝关进楼上卧室,自己单独留在会客室,许久没出来。

再被人发现,已经昏迷多时。

“手术还好,但瘫痪免不了了。”秘书替沈耀辉工作近十年,语气里的担忧更像是出于自己未卜的前途,“夫人一直闭门不出,有几个董事听到风声来问了……公司那边,总得您来。”

他偷觑着沈渝修的脸色,补充道,“您接管,我想裴先生那边还是可以妥善处理的,您如果需要联系沈董的律师解决一些……”

“医生呢?”沈渝修未作回应,询问道。

秘书碰了个钉子,灰头土脸地出去找来主治医生。沈渝修仿佛对别的全然不关心,神色如常地与医生交流几句,嘱咐对方尽心便离开了。

沈渝修出了医院,没开来时的车,沿着那条很长的林荫道向外走。

日照太少,景观不错的绿化区域内没有几个出来透气的病人。有一位瘫在轮椅里,脸也有几分歪斜,家属挎着一只小包,很有耐心地拿着浅黄的面巾,不住替他擦着嘴角,慢慢推动轮椅。

沈渝修驻足小半分钟,仰头看了一眼沈耀辉那间病房的窗户。

世事无常,他不清楚沈耀辉所追求的是什么,但能料到,那确实已经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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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耀辉瘫痪的消息果然没两天就散开了。所有的事全数落回沈渝修肩上,他疲于奔命,由蒋尧牵线,见了一些长辈朋友,大致保持公司的正常运转。

这一周内有人试着联系裴序,都未得到消息。沈渝修起初还有几分抗拒,事情发生得多而密集,他和裴序的感情被复杂交缠的乱麻裹挟着向前,反而成了其中最能够容后再议的部分。

然而,最后他给裴序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有接通。

等了一天,沈渝修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晚上还没得到回应,便心神不宁地驾车直奔那栋去过几次的筒子楼。

冬季夜晚来得更早,不到七点,筒子楼内外纷纷亮起了灯,飘出一股饭菜香气。天气寒冷,又是晚餐时间,没几个人在外闲逛。沈渝修将车停到巷口,缓步走到楼下,裹紧灰色的羊绒大衣,皱眉望着裴序家的那扇窗户。

玻璃窗内闪过一个人影,灯光很快也灭了,三楼传来两下不大的锁门动静。

沈渝修索性等了等,果然有人缓缓从那个昏暗的门洞里走了出来。低垂着头,手里抱着两袋东西,不住抹眼泪。

是裴荔。

沈渝修见她这副模样,略感意外,想要叫住她,余光看见她手臂戴着的一块黑纱,悬在心尖十几个小时的刀顿时劈头盖脸地扎进那块软/肉,令他开口都分外艰难,“裴荔。”

裴荔抬起头,看沈渝修脸色苍白地站在近处,擦擦眼泪道,“沈哥。”

沈渝修满脑子都是她别在臂上那块黑纱,指指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哥人呢?”

“我哥在医院。”裴荔顺着他的动作侧头看了看那块纱,忍不住又是鼻子一酸,哽咽道,“耿叔过世了。”

沈渝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车带裴荔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