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第2/3页)

这话发人深省,夏省身和袁化一时都听住了。

“贾大人还说,自从仓颉造字,上天将这个工具赐给人类,如果不是人人都能掌握,便是不公平的。”

“同样还有数算之类的学识,如果无法学得前人已经研究出的成果,下一代便无法站在前人的肩上,继续向上攀登。”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推行——义务教育。”

桂遐学的“一句话”竟然说了这么久,但是将“义务教育”这个概念抛出去之后,他就不再解释,拱手向两位告辞,然后转身往外走。

夏省身与袁化两人却都震住了待在原地,这两位,一个领着礼部,从事教育工作多年,另一个混迹官场,从一个县衙转到另一个县衙,这基层教育的弊端两人不能说十分清楚,但都有所耳闻。

对于他们二人而言,最振聋发聩的,自然是那一句,仓颉造字乃是上天所赐,如果不是人人都能用,便是不公平。

可眼下的实情岂止是不公平?读书识字是极少部分的人才拥有的权力,他们把这种权力垄断在手中,以此来保证因此而来的利益能够一代一代,稳健地传承下去。无论是夏省身,还是袁化,他们都是这种传承的受益者——只不过夏省身生来便享有这种权力,而袁化是因为他那位伟大的母亲,在了解了这权力的真相之后,以一生劳作为代价,为儿子交换来的权力。

现在看来,这种不公与失衡,在武元县这样远离京师的南方乡村里,已经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在县衙中处理县务的县吏与衙役,竟然还有几个人是完全不识字的。

从夏省身的角度来说,他如何指望圣人教化能够阻止这些小吏们鱼肉乡里;从袁化的角度而言,他又如何知道这些人不是在他的衙门里凭空混口饭吃,啥事不干?

夏省身到此刻,方觉皇帝陛下殿试的第二道试题十分切中要害。原本他一直想着科举制度发展了千年,还有什么值得改的,却从没想到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县城里,看到的景象能颠覆他此前的认知。

袁化心里也有数,他在武元县迈出这一步之后,就相当于马上把自己绑在了贾放这驾马车上。一旦将县内的乡绅大族惹恼,他就没有退路了,一定要抱着贾放的腿,借贾放之力在武元县站稳脚跟,培植起自己的势力。

桂遐学走了很久,夏省身才与袁化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开始苦笑。袁化道:“为何这贾大人如此年轻,却有如此眼界与魄力?”

夏省身也幽幽叹道:“这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刚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来向奉壹,然后又想起了京中的传言,贾放其实是向奉壹的外孙,脸色顿时一变。

这位老大人想起这茬儿之后,立即又想起来了贾放在推行的,可能也是向奉壹理论的一部分,登时郁闷不已,只胡乱朝县尊拱了拱手,低着头赶紧回他的文庙里去了。

*

武元县中最大的宗族刘氏,今天听说了县衙里发生的事之后,立即召集了家中的族老议事。

议事开始,便是由县衙中的书办刘名化向诸人介绍了今天所有县吏与衙役参加“文凭”考试的全过程,以及县尊大人之后的打算。

“族中几个儿郎,文员应当全部都能考出这‘文凭’,毕竟只是考常用字而已。但是衙役那里估计都过不去了。”刘名化总结了族中子弟的情形。

县衙的衙役,原本是“役”,乃是官府佥派老百姓来应役,完成县衙之中的一应日常杂事,比如马夫、门子、伞夫、吹手之类。但是在武元县,这些应役之人但凡能捞到油水的,渐渐也被大族所把持,这些衙役的岗位,便也渐渐固定下来。

族长刘士翰便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什么时候衙役也要识字了?”

“怕是因为本县新来了学政。听说那位学政是极有来头的大官。”与刘士翰同辈的族老刘士昭便道。

夏省身老爷子如果听说乡里把贾放的那些影响都“归功于”自己身上,估计会气傻。

“县里还说了,给两个月时间补习,如果再考出来,就还和原先一样当差。但是两个月之后,不仅要考识字,还会考数算。”

刘家几个族老登时都傻眼:要衙役识字也就算了,怎么也要他们会算术?

“如果咱们的人两个月依旧考不过,还有最后一条路,就是可以举荐族里同姓之人去考,如果能考过,就能补原先那人的位置,如果再考不出,这个名额,可就让给外头人了。”

听到这里,几个族老齐齐吁了一口气,道:“这便好。”

刘士翰也说:“传话下去,让他们都掂一掂自己的分量。考得过的,便拼了命也要把这一场考过去。觉得完全没指望的,便趁早说,族里各家赶紧推举那些聪明灵秀的后生顶上。”

刘名化皱眉,对面前几个族老说:“族里那些识文断字的,上了好几年学的。各位族叔不都打算安排去科考吗?除去这些,就只剩几个旁支的,或是与本族不怎么往来的。”

但凡大族,都有几门族中不怎么爱搭理的穷亲戚,但是穷亲戚里也未必就没有聪明识字的。

刘士翰想了想,只得道:“好言好语地去说说看,能说通最好。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还有,县里说了,会办补习班,专门帮忙准备那劳什子的‘文凭’考试,就是束脩贵些,二两银子一个人,不包过。”

几个族老听说两个月不到的“补习”,竟然就要二两银子两千文,纷纷大声指责说这是县尊抢钱。

但问题是,他们刘家,还不得不乖乖地把那钱和人都送到补习班里去。

县尊给他们留了后路,若是他们还不乖乖地随着走,那便真是不识好歹了。

“无论如何,先紧着原来就在县里的那几个小子去学,就算是不肯学也押着他们去学。此外再预备几个旁支子弟,聪明些的,也送去考文凭,考出来有备无患。”

刘家族里定下了这项决议之后,刘名化先行告辞,去处理这些人的安排。几个族老却都留下了。族长刘士翰扭头望望自己的亲弟弟刘士林,后者是个县衙里的老江湖,二十年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刀笔吏,连来本地的县官都要让他三分。

刘士林这时才开口:“两个月之后就要收今年的秋赋了吧?”

刘士翰闻言,脸色一变:“难道县尊大人现在突然革新吏治,要县吏和差役全都考那什么劳什子的‘文凭’,是为了今年的秋赋?”

秋赋乃是武元县一年一次的粮赋,秋天征收,因此被人叫做“秋赋”。征收秋赋乃是各县头一等大事,其中猫腻油水亦多,县吏与衙役在这些猫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