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桃源 第六节

到现在,她偶尔还是会从那场噩梦里惊醒过来。

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暴风雪,将山林、村落、人类、牲畜,全部 埋在死寂的雪白之下。风稍微大一点,就能吹断那些支出雪外的、脆如玻璃的屋顶,或者胳膊。

某片山坡上的雪,稍微薄一点,一家四口,父母抱着襁褓中的一双儿女,紧紧蜷在地上,结在他们身上的冰,把他们变成永远不会分开的一团。

她常常觉得自己还站在最高的地方,在平息的风雪中,安静地俯瞰一切。冷风里飞扬的彩虹色衣裙,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颜色,把生与死的界限,勾勒得特别清晰。

这场梦,通常是在那襁褓中的婴儿,突然睁开不甘心的眼睛时,结束。

她松开攥紧的拳头,在黎明前最后一点黑暗里,睁开眼睛,手心里全是冷汗。农舍外头,老刘家养的公鸡准时打鸣,厨房里,已经飘出热气腾腾的烙饼的味道。

用不了多久,门外就会响起敲门声。老刘的老婆,嗓门跟那只公鸡一样嘹亮:“天音!吃早饭!”

“呀!吃饭了!”这个时候,身体里另一个声音就活跃起来,只要这家伙一出来,她好好的头上,就会冒出两只蠢兮兮的驴耳朵。

该怎么说呢?她,跟“他”,共用一个身体。他们的精魄,纠缠在一起,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了。当她还没有从那个“壳”里出来时,她生命的唯一主题,就是一场深深的睡眠。偶尔会做梦,有时候是那场埋葬一切的风雪;有时候是一座金碧辉煌、漂浮云端的宫殿。

在这场梦境里,她依然穿着彩虹的丝裙,衣袂飘飘,脚踏瑞云,手捧一卷神谕,自碧空之上翩然而降,如瀑长发在身后摆动,莹润碧绿的玉环在纤细的腰肢间叮当作响。等候她的,是人界那一群又一群对神充满期待的人类。他们的虔诚与信任,超乎想象。

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记得自己的职位——天音,将天界各位大神的神谕,传达至人界的女神。

并不是多么技术性的职位,她只需要打扮得光彩照人,拿着诸位神君的神谕,高高在上地降临在人类面前,将神赐给他们的“神谕”,用她的天籁般动听的声音,照本宣科念出去就可以了。神谕的内容千奇百怪,比如,天帝在心情好的时候,会让她去告诉那些正在饥荒里挣扎的人,往哪个方向走就可以找到肥沃的田地;战神会让她去告诉某个部落,他们的敌人将在明天偷袭,要他们做好准备;刑王会让她在一场无法确定凶手的审判中,笃定地宣布谁是真凶;有时候,雍容华贵的天后,会因为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而春风满面,要她去人间某个忠心侍奉天后娘娘的部落里,分发一些仙果,以示恩恤。其实,那些次等的仙果,吃不好人,也吃不死人罢了。可那些人类,常常为了抢夺这些果子,打得头破血流。

总之,人们对天音女神的降临,充满了不可逆转的崇拜。她代表的,就是高不可及的神,她的话,就是不能怀疑、不能反抗的神谕。

不过在天界,她的处境就不那么好了。在诸神眼里,她只是个“传话筒”而已。高坐殿堂的神君们,个个都可以毫不客气地差遣她。她常常刚刚赶回天界,又被派去人界传话。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反正,自诩睿智的神君们,有太多方法,去“整治”这个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世界。

天帝的神谕,只会告诉那些忠心侍奉他的人。不相信他的,即便饿殍万里,他也拒绝指引他们哪里有生机。至于战神,他越来越沉迷于他自己的棋盘,正义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每一场战役的输赢,要由他来决定。所谓的神谕,就是这样的东西。

有几次,她也试着对神君们做出一些建议,可是,收到的回应永远是:“我说的就是真理。小小一个天音,你懂什么?”

她懂什么?她能记住天界万书阁里每一本书的内容,这些平日里都没什么人会去看的书里,藏了太多宇宙的秘密。她早就能够从土地的模样判断它是否肥沃,制造四季与风雪雷电的方法也一看就会,她偷偷造出的宝剑,比战神自己铸造的更锋利。

可是,一切都只是偷偷的。她的聪颖与力量,被限制在她的职位里。

只有地音那个家伙,对自己好一点。那个浑身都是耳朵,长得像头熊的家伙,每隔一年才会上天界一次,向诸神汇报他在人界听到的各种声音,好的,或者不好的。

她跟地音,一年能见一次。他们是天界之中,唯一能平等交流的朋友。

她知道地音的聪慧不在任何一个神君之下。这一点,他们很相似。只是地音总有些自卑,以泥土为食的他,从来没有获准出席天界的任何一场宴席。他们嫌他有点脏。

她与地音的最后一次碰面,他说:“人界越来越混乱了。天界也是。什么都在改变。”

她没说话,目送他走出天门的门槛。

当这个宇宙,有了神与人的区分,天界与人间的界限之后,似乎并没有按照它应该有的轨迹运行。地音说得没错,“混乱”的气味,越来越浓重。

那一天,她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在兵荒马乱、尘土飞扬的人间,突然想,本不该是这个样子吧。那群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神哪,都干了些什么?

她的双脚,踩在了一堆血流成河的尸骸中,里头的孩子,至死都没闭上眼睛。战争与贫瘠,什么时候变成了人界的主题?

血腥与黄沙,在狂风里交织,迷住了她的眼睛。

眼前的情景,过往的记忆,被强制平息的怒气与不甘,突然挣脱了锁链,野兽般冲向她的干涸的心脏。

她只记得,时间停顿了一会儿,天空也黑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像是死去了一会儿,又活了过来。

天界确实混乱了。天帝终日躲在他的寝宫里,拒绝见任何人。他的老婆也不再着迷于梳妆打扮,成天带着她的手下,不知在人界忙些什么。只听说,她去过的地方,死了不少容貌俊俏的女子。

她拒绝再为任何一个天神工作,指着战神的鼻子,轻蔑地说:“你的智慧,不及我万分之一。”

愤怒的战神,自然不会忍受这样的评价。他们打了一架,两败俱伤,堂堂战神,没能占到小小天音的便宜。

“你也不过如此。”她捂住伤口,胸中的那头野兽却分外得意,也越来越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