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夏阳(第3/7页)

  大晁国土的广袤,史所未有,虽然有很多地方因为荒蛮的关系边界不明,但从任何一个边陲的重镇骑快马穿越国土也要花费一年以上的时间。通常的信息交通是由各地接力,而重大军情国是如果也这样传递,显然就要耽误大事。

  羽人早在与皇帝结盟之初就献了青鸾和雪桐苗作为礼物,如今各州首府都种植有雪桐,从帝都出发的青鸾,只要三天功夫就能抵达任何一个首府。夏阳虽然不是澜州首府,但因为越州无大城,作为南下的大本营,去年皇帝派特使带来一株雪桐苗种植。

  青鸾既是传递圣意的信使,这两件东西便都是皇家的禁物,平时都是重兵把守,别说捕杀砍伐,在夏阳城里,除了夏阳经略使定西侯左近天和平山伯麻烦罗德,别人就连碰都碰不得。如今麻烦罗德大犯忌讳,自然不是摆个筵席充阔气那么简单。烹青鸾,伐雪桐,意味着不再接受帝都来的任何命令,换句话说,这就是要举兵作乱了。

  从辟先山口下来,南迁的队伍看似平静,诸将却都知道这是隐忍。夏阳以北的百里森林对越州军来说是解脱般的美丽,夜北人却只看见了陌生和遥远。一路过来,大事不出,小冲突不断。诸婴严令各部尽力约束,才勉强平安到达了夏阳城外。原来人人都指望着能在夏阳城好好修整一番,补给休息之后再图南下。要不然,走进夜沼之后,只怕就出不来了。

  不料前锋骑兵还没抵达夏阳城下就被河络截住,夏阳经略使左近天始终没有出面,只有麻烦罗德在银松岗设宴给诸婴接风。宴无好宴,人人心里都有几分明白,却终于没有想到麻烦罗德不仅是不让越州军进城,根本就是造反。

  围着雪桐打造的白木案,一溜坐了七人。这一刻便只有诸婴和麻烦罗德还坐在那里,就连一向拖沓的科兹也扶着刀柄站了起来。麻烦罗德却好像没有看见剑拔弩张的越州军将领,倒了一杯黑瓠酒,顾自饮了起来。

  夜北大战的时候,麻烦罗德与诸婴在中军共事,两个人的脾性多少都清楚。河络虽然好酒,麻烦罗德却是个一喝就上脸的主儿,看见麻烦罗德惺惺作态,诸婴微微一笑,心中不由踏实了些。

  “夏阳酒好喝么?”他若无其事地问。

  麻烦罗德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突然被他问中要害,忍不住呛了一下,酒水从嘴里鼻子里喷了出来,一脸的狼狈。

  “罗德大人,”诸婴走到麻烦罗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来。”身后的河络卫兵怒目而视,手中的快弩都指向了诸婴的后背,他却恍若不知,顾自走到草地的边缘去。

  麻烦罗德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挥挥手让手下放下兵器。

  “你看。”诸婴指着前方。虽然是夏天草木最繁茂的时候,松林却是清爽干净,一眼就可以望见岗后的谷地。谷底密密麻麻都是营帐,旌旗和号帜遮天蔽日,远远延伸到了谷外。南迁人马近十四万,这山谷里安顿下来的还不足四成。

  麻烦罗德看了一阵子,突然笑了起来:“上将军,你唬我么?这些又不是你的兵马。”

  “不错,不是我们大晁的兵马。十二万夜北遗族。”诸婴顿了顿,“罗德大人,夜北大战,我们都是参予其中的,那个声势你可记得?”

  “当然记得。”麻烦罗德的神色激动起来。他的部族来自宛州山地,不适应夜北气候,虽然直接参战的机会不多,病冻而死着也近三成。这样惨痛的经历他怎么会不记得?

  “夜北七部七十万人口,号称十万带甲。高原之上,一名夜北骑士可以对抗三名平原士兵。”诸婴说,“不知道可以对付几名河络悍将?”不等麻烦罗德回答,诸婴接着又问:“罗德大人手中又有多少可战之兵?”

  麻烦罗德没有回答,诸婴并不是要用这些老弱妇孺来恐吓他,但他还没有明白诸婴的意思。

  “七十万夜北人,一年之后只剩下这十二万……”诸婴的语调中没有一丝起伏,像是陈述着一桩陈年旧事。

  “还有五万精壮在高原上。”麻烦罗德忍不住出声抗辩。

  诸婴叹了一口气:“你还真要把那五万数进去么?”

  麻烦罗德不响了,那五万男丁是被征去倒掘七海的,这样的工程即使对河络来说也是死亡使命。他也清楚得很,就算那些人能够幸存下来,也绝没有机会和亲人团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麻烦罗德有些愤怒了。

  “我想说,罗德大人你真的要和陛下对抗么?”诸婴这样的口吻,只差没有说出螳臂当车四个字了。

  沉默了一会儿,麻烦罗德居然也叹了口气:“上将军,咱们在中军枢机那么久,皇帝是怎么样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直视诸婴的双眸,“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真以为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那么多河络的性命来挑战他?”

  诸婴愣了一下:“你是说……”

  麻烦罗德摸摸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支帛卷来:“本来就是要给你们看的,”他咧了咧嘴,“不过方将军脾气大,我都没机会掏出来。”帛卷正黑色,背面描绘朱红的星纹,正是圣旨的模样。

  皇帝早已班师帝都,诸婴所部在天水筹备夜北遗族南迁的事宜,除去秋叶的澜州都护府偶然有羽人信使过来,整整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诸婴都没有接到过直接从帝都来的消息。他疑惑地看了麻烦罗德一眼,接过帛卷。

  “接圣旨。”后面一声高唱,正是方介士,他已经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越州军本来是大晁中军外营,惯于野战,不太讲究这些宫廷的规矩。方介士这么一带头,几名将领互相看了看,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单膝跪了下来。

  诸婴苦笑了一下,也是单膝跪地,缓缓展开了帛卷,心中那片阴云翻腾得越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