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幕伏下身子,把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间,歪着脑袋,说道:“母亲吗?我没见过。我甚至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见过……”巫劫渐渐地哭得难以自制,紧紧咬着手指,气越出越粗。

  幕道:“那可多好。不过……我也不想见她,她干嘛生下我,干嘛抱也不曾抱我就死去了?我想啊想啊,想了十几年也不明白。真讨厌……讨厌讨厌!咳咳……”

  她使劲踢着旁边的草丛,后来脚尖踢到块大石头痛了,她用手将那石头从草丛里刨出来,远远地扔出去。石头落下山嵴,一路撞击着峭壁突出的岩壁,空空空的声音过了好久都没有停息。

  巫劫深吸几下,总算止住了泪。头发披散下来,贴在脸上,他用手一一拂去。

  忽地一双暖暖的小手伸过来,幕低声道:“瞧你,这么大的人了,哭得跟小孩似的。让我来罢。”一边说,一边帮他将头发系到脑后。

  巫劫不动,不语,由着她摆布。幕慢条斯理地系了半天,才勉强弄好。她拍手道:“抱歉啊。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梳髻,我……咳咳……连我自己的都弄不好呢。”

  巫劫道:“没事。我也不爱梳髻,可是有的时候又不得不梳起来,以免失礼于人前。你怎么在咳嗽?”

  幕听了这话,立即坐回去,离他一丈左右的距离,说:“没什么。我……咳咳,咳咳咳……有点……咳咳!”

  巫劫紧张地道:“你生病了?你……你咳嗽的声音不大对,不像是着了凉那么简单。让我……”

  “不要!”幕厉声到:“我没事!”

  两人沉默了一阵,幕的声音低下来:“抱歉……我……我只是不想……你来关心我。”

  巫劫道:“是。是我唐突了。”

  幕掏出竹笛,问他:“你想听了吗?”

  巫劫仍然摇头,道:“不,你别吹。”

  幕奇怪地道:“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就想坐在这里,坐在你身旁。”

  “那……你是不喜欢我吹的笛子?”

  “不,不!很喜欢。太喜欢了。但……我总是觉得很害怕。”

  “怕?”幕忽觉肺里又是一阵酸痒,忙捂住嘴,强行忍住。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哪怕是一点点……不知是不是忍得难受,她眼里莫名盈满了泪水,眨一眨眼,泪水便悄悄流下来。

  今夜之后……她忍不住想……再也见不到他了……

  巫劫全然不知幕已经泪流满面,说道:“我怕今晚听了你的笛声,明晚听了,后晚也听了……总有一天听不到了,该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听了罢。你在听么?”

  “嗯……”

  “你一定在笑我。”

  “你……你真是个怪人。”幕抹去泪水,扯紧背上背着的沉重的包袱,声音总算从容起来:“别人若是听到喜欢的曲子,一定听了又听,你却宁愿不听。”

  巫劫道:“也许是吧。其实我独自一人,行走天涯,没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却仍然害怕失去,甚至比别人还要怕。哈哈……”他自失的一笑。

  幕沉默了良久,说道:“那是因为你还不肯失去自己,所以害怕。我又何尝不是呢?没有……咳咳……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家族,连……”

  她强行吞下了“姐姐”两个字,又道:“只有这个身体还是自己的,每天就是走啊走啊,累得要倒了,要死了,却始终不肯停下来。停下,就会死,是不是?”

  “为什么……你母亲会死?”

  “我是忤逆而生的。”

  巫劫点点头。

  “所以从小大家都讨厌我,觉得我不吉祥,话也不肯跟我说。”幕捡起一片树叶,挡在脸前,“我啊,从小就戴着木头面具,从两个眼洞后看别人,总觉得安全许多。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戴上面具才真正危险。你明白为何么?”

  巫劫道:“那是自然。就像在战场上,杀一人,十人,哪怕杀一百人呢,从不会手软。可是面对自己认识的人,下手的时候总会犹豫。你戴着面具,别人伤害起来就从容得多。你为何要戴面具?”

  幕叹了口气,将叶子抛向空中,看着它随风飘下悬崖,须臾不见。她轻轻地到:“总是有理由的。”

  “你现在还戴着面具么?”

  “不。不过我不戴面具,就必须离开村子。我讨厌村子,我讨厌村子里所有的人。可出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比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真黑的夜晚啊。”

  “天顶有风。”巫劫道:“风向偏北……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吹散云雾了。今天是即生魄的第十一天,月光会很亮。”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幕偷偷抬头向天上望去。不久,渐渐的天顶上有一团亮了起来。这亮光越过一层层飞速变化的云,仿佛涟漪般扩散开去。亮光中心的云跑得越发地快,象是在黑暗中惯了,想要逃离光明。

  幕望着那团光,心没由来砰砰乱跳。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就是那团光,虽然瞧得清楚,然而那么高,她望得脖子都酸了……

  突然间云卷云舒,明月露了出来,映得大地一片苍苍茫茫。脚下的森林已经睡了,身后的桫椤城也睡了,只有风越发凛冽。幕抱紧身体,还是觉得冷。她踌躇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侧过头看劫,看着看着,沙昆在她心中低低说道:他是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