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师·长老(第2/9页)

  “我还真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人呢。”同行的马帮头目巴略达说。这个矮小而强健敦实的蛮族人,已经随着马队在这座山中走了三十余年,从一个小小的赶马人一直做到帮头,在本地马帮中颇有声望。雷眼山高峻雄伟,地势复杂,大部分山路崎岖难行。近几百年来虽然恰逢和平盛世,但越州的居民们——无论人类还是河络——都并没有改善交通的念头。对他们而言,不管什么年代,在九州其他地方的住民“南蛮”、“乡下佬”的歧视眼光中,这座阻隔越州与中州的大山就是最为可靠的天然屏障,鬼知道什么时候又打起仗来呢?

  真要打起仗,土地贫瘠、资源匮乏的越州却从来不是吃素的。从河络族的机锋甲到离国的骑兵、真人的香猪部队,这里永远都是让外邦文明人吃尽苦头的地方。所以那些文明人也未必就愿意让雷眼山的天堑化为通途,让头上随时悬挂着南蛮或者河络利器的威胁。

  因此马帮仍然是雷眼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翻山越岭,将外间的货物带入越州,将越州的货物带出去。他们熟悉这座大山的脾气与构造,有着和山路、泥石流、迷雾、瘴气、野兽毒虫作战的丰富经验,也能获得大山中凶悍的的原住民们的信任。对于那些想要进入越州的行人而言,马帮也是最可靠的同路人。当然了,马帮也乐于借此再赚点小钱。

  “我?我是什么样的人?”君无行莫名其妙。

  “跟着我们爬大山的,少说也有几百来号人了,”马帮总是习惯性地将雷眼山称之为大山,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再没有其他更大的山了,“有的人看到大山就脚软,一路上喊苦喊累;有的人高兴得不行,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风景;还有些叹气啊、掉眼泪啊,说一些历史上的事情,我也听不大懂。但是像你这样,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就像是在大城市里走路的,还真少见。”

  “我对这些地面上的事物并不是太在意,”君无行微笑着回答,“我是一个星相师,只有在看着浩渺无际的星空时,才会感受到万物的灵动与生长。”

  这番话说得巴略达一愣一愣的,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哎呀,没想到你那么年轻,竟然是个学问人!了不起了不起。”

  身旁负责导向的外号“穿山甲”的老头也凑了过来:“星相师?那可了不得,那是丈量天地的本事!”

  “天命和人寰,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君无行淡淡地说,“星学有很多流派,我最擅长者,不在于丈量天地,而是观天相以知人事。人命与星辰相比虽然微不足道,但星辰恒远,天数早定,每一个人渺小的命运,也都能依托天道而求得答案。”

  他一面说,一面想着:这一趟的向导费,多半能捞回来了,保不齐还能多赚点。

  是夜马队寻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露营,燃起火堆。马帮中人果然毕恭毕敬地跑到君无行跟前询问,如果君大师能为他们卜算一下星命的话,收费几何。君大师神色间十分不屑:“星相是门严肃的学问,不是拿给江湖术士去骗人敛财的。我在天启城时,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摆摊算命的神棍骗子。”他顿了顿,又说,“有劳诸位为我引路,一路同行,这也是命星所指引的缘分。若大家果然有求,我自然会效力。”

  听者皆肃然起敬,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真正既有专业水准又有高尚情操的星相师楷模。巴略达当即拍板,君大师此行分文不必缴纳,相反马帮还有礼品相赠。他虽然是蛮族人,常年在越州中州边界跑马帮,东陆语说得非常熟溜:“我小的时候住在瀚州草原上,只有有权有势的大贵族才能请得动星相师啊。他们的地位比那些王爷还要高,甚至能和大君同坐一张床席呢。”

  “真正的星相师眼中,只有星辰的运行才是神圣高贵的。万物如一,无分贵贱。”君无行回答。这话简直连一头香猪听了都会热泪盈眶。马帮中人和其他几名同行的旅人都围了过来,等待君大师为他们拨云见日指点迷津。

  君无行咳嗽一声,正准备开始,忽然听得火堆另一侧传来一声冷哼:“这种骗人的鬼话,也只有你们才会信。”

  巴略达怒喝一声:“王川!不许对星相师不敬!”

  “对他不敬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拨转星辰,招呼一颗星流石掉下来砸死我?”对方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了过来。这是一个身材比一般同类稍高一点的河络,是马帮中方向感最强的一个,也有能力破解其他河络部落布置的幻术,因此一直都负责着带路的工作。他向来沉默寡言,不与人交谈,君无行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

  奇怪了,君无行想:“王川”?这是个河络,为什么会有一个人类的名字?他知道,过去某些河络族人如果在人类的国家做官,或许会被赐人类的名字。但最近一百年来,河络族和人族关系日趋紧张,各国都没有任用河络为官。何况眼前这个河络一身粗鲁气,也不像是个做官的人。

  也许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个河络的弃徒。他一定是做出了什么亵渎真神或者背叛种族的重大恶行,因而按照河络族的规矩,被施以比死刑还可怕的惩罚:被宣布遭到真神放弃,从此不许以河络自居,连河络的名字都必须放弃。该处罚的河络用语,翻译成东陆语就是一个字:弃。放弃的弃。对于一向有着极度虔诚的信仰、将侍奉真神作为人生唯一目标的河络而言,这种惩罚的确是残酷到生不如死。

  王川来到了跟前,君无行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这个河络听声音不过四十岁上下,但是满脸皱纹,头发已经掉光了,眉目中透出掩盖不住的愤世嫉俗与怨毒。一个带着这等面相的人,没有人愿意与之亲近倒也很正常。

  “天地间的一切,都是真神的造化,凡人怎么可能参悟得透?”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些世俗的星相师们穷尽自己的一生心血,自以为就能推算天命,简直是可笑!命运之轮永远只掌握在真神的手中,任何人都不配去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