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祭:虔心 二十三(第2/3页)

  在头脑慢慢进入空明之前,他的眼前依次闪过六张面孔,那是半年前到此处的石雨萱一行人。他并没有见过这些人的真容,所以那些面孔并不真切,看来模模糊糊,就像水中的倒影。在极度疲倦的边缘,他的头脑反而激发出了一些异样的灵感,这种灵感最终指向了六张面孔中的一张:伍肆玖。伍肆玖的脸跳跃着,叫喊着,旋转着,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提醒云湛。

  这个滑稽伶人会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呢?来不及多想,练功的惯性已经让他停止了多余的思虑。他的身心开始进入了近乎一片空白的休眠状态,精神完全松弛下来。

  睁开眼睛时,刚刚天亮不久,窗外海风劲吹,码头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渔民们已经开始出海,客船与商船也开始启程。云湛伸个懒腰,觉得神清气爽,走到客栈的大堂里吃了点东西,招呼伙计过来问话。

  “能帮我找一个向导,替我带路去云望废城吗?”云湛往桌上放下一枚亮晶晶的银毫。

  伙计并没有伸手去拿银毫,而是面有疑惑之色:“您是什么意思?是要到云望废城外面的山上观光一下,还是想要到废城里面去看看。”

  “当然是到里面看看了,”云湛说,“在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伙计咽了口唾沫,遗憾地看着那枚银毫:“这银毫……您还是自己留着吧,这里向导多了去了,你想要去看看螃蟹岛,看看枯木林,看看绮罗山,看看古战场遗迹都没什么问题,我自己就能带您去。废城……那可是要命的地方,没人敢去的。”

  “一个人都找不到?”云湛斜眼望他,“不大可能吧。我相信会有不少人愿意出高价找向导带他们进废城去看看的。”

  “过去是有不少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伙计叹了口气,“可是三十年前……忽然之间连续发生了好几起命案,三户家里有人做向导的人家,一夜之间全部都死了,而且不见尸体。老人们说,那是亡灵忍无可忍的警告,从此之后,再没有当地人敢干这活了。”

  “也就是说,外地人还是有人敢去带路的,”云湛把从桑白露的纸片上得到的人名报了出来,“卫柯莟,看名字像是个女人吧?”

  伙计听他报出了“卫柯莟”三个字,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云湛:“您要找她?开玩笑吧?”

  云湛莫名其妙:“找她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奇怪,不奇怪……”伙计这次不客气地把桌子上的银毫抓在手心,“我这就告诉您她在哪儿,离这儿不远,就不必我带您去了。”

  他说完,一溜烟跑掉了。云湛满腹狐疑,却也没法再把他抓过来问,只好起身自己走出去。卫柯莟的地址确实离这间客栈不算太远,因为就在码头里边,用伙计的话说,“您到码头里一问,没有不知道她的”。

  云湛走进码头,向他碰到的第一个人询问卫柯莟的下落,对方果然毫不迟疑地就告诉了他,只是看他的眼神又很奇怪。云湛沿着他指点的路径来到海边,找到了一艘正在装货的船。他一眼就认出了卫柯莟是谁。虽然并没有其他人告诉他,但他确定,那就是卫柯莟,因为只有这个人才有资格让伙计听到名字就发颤,才有资格让整个码头的人“没有不知道她的”,才有资格让被问路的人都显得有些慌张。

  卫柯莟这昂在往船上装货。其他人用尽全力才能两人拖动一个木箱,她却能毫不费力地一手提起两个,健步如飞地把木箱运到甲板上,挽起袖子的胳膊上肌肉饱满鼓涨,就像一块坚固的岩石。她并没有去踩搭在船边的木板,一来是用不着,她只要站直了伸出手就能够到甲板;二来是没法踩,这样的木板,让她去踩,必然会一脚下去就断成两截。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有常人三倍身高的身躯巨大的女夸父。在她的身边,那些在码头上忙忙碌碌的人类劳工显得那么的瘦小而脆弱。后来这位有着一个蛮好听的东陆名字的女夸父告诉云湛,她的名字是请一位人类的私塾先生起的,根据真名音译而来。她的夸父语名字叫做维克图汉。

  请一个夸父吃饭是桩很让人挠心的灾难,尤其当你遇上的夸父每天都在干着重体力活、胃口上佳的时候。但云湛是这样的人,没钱的时候会玩命想办法赚钱,赚到了钱之后却绝不吝惜花销。他的人生哲学是,人的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能够随意掌握、随意放弃的东西少之又少,如果连钱都舍不得花,活着作甚?

  再说了,反正身上的钱是从席峻锋那里讹来的公款,不花更是有违天理。

  所以在饭铺外面席地而坐的维克图汉吃得很满意,云湛看她兴起,又要了五斤牛肉做点心,这让她更加心情愉快。夸父生性爽直淳朴,喜欢结交豪迈大方的人,一顿饭之后,两人的交情已经很不错了,而这个女夸父给云湛的印象也还好。夸父一向给外族以肌肉纠结的巨大怪物的可怕联想,但实际上,女夸父的脸比起粗豪的男夸父线条要更加柔和一些,维克图汉假如身量小上三分之二,再去掉过分强健的肌肉,也可以算一个中上之姿的宛州女人了。

  云湛也借此问清了维克图汉的底细。她原本是毕钵罗到处找饭吃的夸父力夫,因为被克扣工钱,不小心轻轻一推就把工头推到了墙上,头破血流而亡,于是只好逃命。她躲在这个东南半岛的小镇上,为了活命什么都干,曾经跟随者一支寻宝的探险队进入过云望废城,并且或者出来了——而队里的其他人都遇上了意外的灾难死掉了。

  “一块岩石滚下来,除了我,别人都砸死了,”维克图汉说得轻描淡写,“镇上的人都说那是亡魂们在作祟,我不信,以后遇到这种活还去,他们给钱多。”

  “你们夸父不信鬼神?”

  “我们信盘古天神,信部落的神兽,也相信神秘事物的存在,”维克图汉说,“但我们敬天神,敬神兽,却不会害怕其他各部落所谓的鬼魅。因为即便有什么亡灵阴魂,我们的精神力也足以克服它们,天神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