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老师对青奚的评价是:此子脑后生有反骨。这个评价遭到了青奚本人的反对,理由是“我全身上下都生着反骨”。此后他部分修正了这一说法,因为至少还得留出两块正常的肩胛骨以便凝翅。

  后来老师一直抱怨说,有一天羽人们会来找他算账的,因为他拐骗了一个万中无一的可以随时凝翅的人才,把一个本应当成为鹤雪士的年轻人改造成了现在的土拨鼠。这种毫无节操的明贬实褒引起了其他学生的嫉妒和愤慨。

  “不是光能飞就可以做鹤雪的,”铁钉沃勒说,“鹤雪可不是一般的羽人,那是一种……是一种……”

  他支吾了一阵子,却也说不出点别的名堂来,河络虽然算是这个时代与羽人交战最少的种族,但真正的交流也不多,彼此之间的了解依然很浅。他这一生也没有见到过一个真正的鹤雪士,鹤雪的种种神奇之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行啦,老铁,”青奚嘲弄地望着他,“我知道鹤雪给你们河络带来的心理阴影,与其对别人说三道四,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把你们的乌龟壳变得更坚韧,以免再被一次次地打穿,多丢人!”

  他所说的“乌龟壳”,指的是铁钉沃勒的将风。下午的时候,他硬迫着沃勒陪他“切磋切磋”,结果毫不客气地在对方的将风上留下了十七八个大洞,够河络修补一阵子了。

  偏偏这厮还要火上浇油:“就算是根萝卜,也不能站在那儿被人连捅十七八下,难怪你们河络生来就不怎么能打仗呢。躲到乌龟壳里,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就算是根萝卜,听到羽人这话也会相当恼火,河络不善言辞,沃勒听了这话满面通红,但技逊一筹反驳起来也是底气不足,只能躲到一旁去生闷气。其余弟子看着青奚,目光中颇为不屑,却也拿他没办法。

  因为老师喜欢青奚,喜欢他那种不安分的思维。老师常说,九州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都有好几千年了,博学多才的智者和绝顶聪明的民间异士恐怕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了。

  “但是有谁找到过龙吗?”老师唾沫四溅地发挥着,“没有!从来没有!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经得起考据的史料有关于龙的记载,不论是它们的形貌、体征、栖息地还是习性,一概没有。别说活着的龙了,就算是龙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就算是龙的骨头,都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所以这注定是一桩艰巨的事业,光是付出无数代人的心血是不够的,心血不值钱,值钱的是……”

  老师的陈词滥调翻来覆去地讲啊讲啊,听的人都味同嚼蜡,青奚更是早就趴在桌上,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众人均侧目而视,老师却面有喜色:“看到没有!我行我素,不迷信权威,这样的人才能有自己独到的想法。”

  权威个屁,沃勒心想,正话反话都让你说绝了。一年前还发生过一件事,某一天上课时,青奚神秘兮兮地捧来了一个大木盒,说是送给老师的礼物,老师喜滋滋地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的全都是聆贝。

  “以后你有什么话就对着它们说,”青奚说,“说完了把聆贝发给我们就成了,反正都是一样的话。”

  (注:聆贝——“云州西海有贝,若白石,状甚可爱。贝离水可活百年,以温酒暖之,则张其壳,可记人言,色转殷红,如照殿红宝。置于炉火辄裂,吐人言,因名之聆贝。价值百金,今不可求矣。——《临海郡志稿·方物志》”——斩鞍《九州·青蘅传》)

其实弟子们和青奚差不多,对老师固然热爱,尊重的成分却少了些。所有人都是蒙老师收养才在九州的乱世中活下来的,这份恩情自然是永远铭记,但老师实在不像个师长,这一点也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杨敬文是老师收养的第一个弟子。他原本是中州北部的华族渔家子弟,蛮族经过长期筹划,于那一年跨过海峡,打算大举南侵,沿海的渔民们还没来得及逃,就被蛮族先锋强征了所有足够坚固的大渔船和货船,用于运输兵马物资。毕竟蛮族善于陆战,船只数量却严重不足。

不料还没渡过多少部队,突然天象异常,海中风暴骤起,巨浪滔天,再大的船也不能出海。蛮族兵源无以为继,大军在瀚州这边焦急地干看着,过海的先头部队虽然骁勇,无奈寡不敌众,很快被全歼,倒是免了两族之间的一场浩劫。

这是华族多年来难得的一次胜仗,惜乎敌军数量太少,为了往功劳簿上多添几笔,只好找点其他的倒霉蛋来填补——帮助蛮族运输的渔民们自然首当其冲。无论他们怎样哀嚎申辩,说自己是被迫的,也难逃被当作蛮族奸细的命运。

杨敬文就在这时候失去了父母。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其他村里的男人们被绳索捆成一串,好像穿在一起的海贝一样,在皮鞭的驱使下走向死亡。他们没有经过任何审讯,就被定罪为叛国,三天之后,母亲带着他赶到城里,正看见父亲的头颅被挂在城门口,双目呆滞地半睁着。于是母亲当场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七岁的少年不知所措,在失去一切的茫然中几乎忘记了悲哀。整个村子都被毁了,人们自顾不暇,没有谁去注意他的生死,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从村子里消失了。当老师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城门外,面朝着父亲被乌鸦啄食得差不多的脑袋,饿得奄奄一息,脑子里构想着一只烤得焦黄的香酥鸭子,那股香气从记忆里钻出来,慢慢飘入鼻端,虽然闻上去并不怎么像烤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那香味不是幻觉,老师手里正拿着一块热乎乎的大饼,作一脸慈祥状蹲在他身前,头上还只是微微斑白,而不像现在这样发如银丝。许多年后,当杨敬文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的弟子听时,老师十分不满:“什么叫做‘作一脸慈祥状’?你这兔崽子真是忘恩负义!”

  杨敬文哼了一声:“我不过就是张嘴抢了一口,在你的手指上拉了一条很小很小的口子,你就把饼抢回去,还骂我饿死活该。那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众人的哄笑声中,老师毫不羞惭:“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都是老子这么捡回来的,要是每人都咬上一口,一头驴的身上都不剩什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