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溯洄从之 第三关 自我流放八千里(上)

  盲者阖上了他的眼皮。

  “对不起。”

  “没什么。我并未感到不方便。”

  “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华夏人士。你为什么会来到这旷西之地?”桑谷隽说,“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

  “如果你不想说,那也无妨。”有莘不破说,“不过能知道怎么称呼你吗?”

  “名字……”盲者叹了一口气,“韶……我叫师韶。”

  “师韶……”

  突然,远空传来一阵缥缈的哨声。雒灵心中一动,便听师韶问道:“这是船?”

  “算是吧。”有莘不破说。

  “快把我放下去!然后你们快走!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有莘不破奇道:“为什么?”

  “快把我丢到岸上去!快!然后你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采采关切地问道:“是有人在追捕你吗?”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免戚戚有感。

  盲者师韶叫道:“别问了!你们……我,我自己走。”说着就要挣扎起来。

  “不许走!”有莘不破把他按住:“你有缘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了。不管是什么人要为难你,都有我替你挡住。”

  师韶苦笑道:“挡住?怎么挡?小伙子,这,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和你们,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谁也帮不了我。”

  “你就放心养伤吧。”桑谷隽说:“是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救人救得半途而废,那我桑谷隽也太窝囊了!”

  “桑谷隽!”师韶惊道:“你姓桑?”

  桑谷隽奇道:“是啊,你知道我?”

  “谷……桑谷馨是你什么人?”

  桑谷隽全身大震:“你!你认识我大姐?”他猛地俯身,抓住师韶的肩头狂晃:“你认识我大姐?”

  “天啊!竟然我遇见你弟弟……”师韶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竟没有回答桑谷隽的问题:“你是谷馨的弟弟,我更不能让你因我无端受累。你让我下船吧。”

  “你认识我大姐,是不是!”

  “桑兄!”于公孺婴道:“先把那追来的人打发了!这事再说不迟!”

  桑谷隽一想也对,放开了师韶。

  “你们不要多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让我下船……”

  “别理他!”有莘不破命阿三把他扛入车中。“九尾之战以后,我又体悟到新的境界!这次你们别动,让我展展筋骨。”

  芈压叫道:“不来!我一直都没机会出手,这次我先上!”

  桑谷隽冷笑道:“不行!这人认识我大姐,这次又是我把他捞上来的!这件事算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江离突然道:“你们要对付谁?那人在哪里?是个什么角色?”

  三人一愣,江离嘿然说:“连对手都没搞清楚!争什么争!”

  雒灵仰望云空,朝阳离远山不过数尺,荒山寂寞,空中又是一声哨响。

  桑谷隽喜道:“空中!”便要召唤幻蝶,却被于公孺婴按住了:“别急躁!”

  那哨声远远传来,由缥缈而渐真实,由轻扬而渐尖锐。那哨声越来越近,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却不见半个人影。

  于公孺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说:“我听说有人能用声音千里杀人!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

  江离想了想说:“用声音杀人虽然听过,但千里杀人,从来只是传言而已……除非是那个人。”

  有莘不破道:“谁?”

  桑谷隽沉吟道:“你是说登扶竟那个老家伙?”

  芈压问道:“登扶竟是谁?”

  江离道:“大夏当代乐正,唉,如果真是他可就麻烦了。”

  雒灵突然取出一个小陶埙,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吹了起来。众人只觉得耳际一清,有莘不破心中登时静了下来:“她从来不说话,也从来没见她弄乐器,没想到她对音乐如此精通,这曲声,便像她的眼神一般,直接从心里流露出来。”有莘不破突然发现,雒灵的事情自己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空中的哨声渐低渐缓,似与雒灵的埙声唱和,便如两只小鸟,一上飞,一下掠,会合了结伴而游。突然哨声又变尖锐,便如化作一头苍鹰来吞噬雏鸟,雏鸟左右趋避,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脱离险境。埙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哨声也似渐渐远去,似乎是小鸟渐渐远飞,把苍鹰引走一般。

  天际乐声一变,却是一声骨笛作响。如春雨,如蚕丝,丝丝缕缕,如泣如诉。雒灵埙声一窒,被笛声引得偏了,“波”的一声吹出一个破音,再难以继。

  骨笛渐渐柔靡,荡人心魄,不但陶函商队众武士,连山牛、风马、巨凫都开始躁动。于公孺婴暗叫不好,放声大喝:第一声怒吼,猛烈如山火;第二声恸号,悲壮如秋雷;第三声长啸,雄壮如万马奔腾!把这靡靡之音一扫而空。

  天际乐声又是一变,却是一声磬响,承啸声之英雄余绪,转为古质端雅,引人冥思:便如一个老人,在满山的坟墓中走来,又向遍野的坟墓中走去……多少的枯骨,才成就这千万座坟墓?当年华老去,多少痛苦的负担,才会把人的脊梁压得这样伛偻?从死亡的累积中走来,又向积重难返的前途走去,去不到终点,我们能停止么?望不到原点,我们能回头么?多少年就这样孤独地走来,又要多少年地流浪下去!

  “啪啪啪……”是谁走路的声音么?不是。是采采跳舞的节拍,这简单而轻快的节拍把陷入冥想的人们拉了回来。铜车无忧的车顶是如此狭小,但年轻人轻轻的舞步却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内无穷地演绎下去,朝阳洒在她身上,灿烂而不灼眼。历史也许永远沉重,但青春却每日常新。哪怕这年轻明日不再了,但只要朝阳再次从东方升起,就会有新的阳光来响应这节拍。

  天际的乐声又化作丝韵,跟着少女的节拍变得欢快,如同在为一对年轻男女的初恋助兴,令人心惬。韵律中渐渐有了温柔,渐渐有了幽思,渐渐有了愁绪,渐渐有了痛苦。采采停住了,想起那个没见过面的少年,想起那种难以捕捉的感觉……丝韵越来越凄迷,人却在凄迷中越来越执着。当情义被岁月掩盖,那执着的爱意便变成一把把伤心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