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语(第3/9页)

“物件儿也会死?”我脱口而出。

“那是自然!你刚刚看过的那枚玉簪,已经比先前小了很多。我大概有三个月没有看它、摸它,它就缩了很多。嘉顺皇后头发又密又长,特意定做了这只大玉簪。现在,它不仅比原来小,而且比原来轻。死,就是没有了,消散了。”

她的声音随之变轻。她说“没有了”这三个字时,语调几乎是在叹息。

“瞧,这帕子也缩小了很多。”

这些话听上去多么不可理喻!可她很安详地坐着,将那绢帕用一双银筷子从盒子里夹出来。

“这帕子上有嘉顺皇后的手迹。连字迹也跟着变小、变淡了。一定要常常拿出来看看。只要用手摸摸就会好起来。”

她抚摸那块帕子,又在桌上展平。

“念一念上面的字吧,让我再听听她的声音。”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我抖了一下。这是她的生活。与一些旧物为伴儿,在深夜或是随便什么时候,拿出来摸摸、看看,为了让这些东西保持原样?我心里满是疑惑,不得不看帕子上的字迹。字迹很小,已经非常模糊。尽管如此,还是能依稀辨出上面娟秀的字体。一望而知,是出自家教严格之人的手笔。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即便辨认不清字迹,我也能背诵这首纳兰词,《江城子·咏史》。

她闭上眼,听着这些词句。她不睁眼我就无法停下来。

在我念到第五遍时,她才睁开眼,缓缓说:

“真好,阿鲁特氏会满意的。我希望你常来念念这个帕子。我年纪大了,不像以前,很快就照料完所有东西。我的动作越来越慢。有些东西我甚至忘记了。你可否常来,帮我照料照料?”

我不能有别的回答。

几近模糊的字从绢帕里渗透出来,字迹清晰,新鲜如初,犹如刚刚写就。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可她的眼光让我畏惧生疑。

所有的东西重新收好,放回原处后,我们坐在明窗前喝了一会儿茶。我起身告辞。大公主的茶水淡而无味。我无法判断,分享她的收藏,是否意味着她对我的信任。在翊璇宫,我一直胆战心惊。

故人

我示意王商不必向皇帝禀报。我只想在养心殿的宫门外站一会儿。我没有看见皇帝,却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自七月以来,日本屡次挑衅,引发众议,无论在朝在野,主战声息日渐高涨,朕敦促李总督积极备战,李总督却有意拖延,寄希望于俄、英等国出面调停。李总督禀奏朕,说日本舰最快者每点钟行二三十里,而我舰每点钟行十五到十八里,且设备多为数年前购置,而自戊子年至今,六年里,北洋水师未购一艇。水师将领曾屡次请求添置新式快船,巨仰体时艰款绌,未敢渎请……”

我问王商,皇帝在跟谁说话。是翁同龢师傅,王商说。在王商沙哑的嗓音里,我忽而听到另一种声音,这声音掩盖了王商和殿内皇帝的声音。

“来吧,到我这儿来。”

这声音像是从我心里浮现,又似有人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带你的侍女,洗净你的手,到我这儿来。”

我不自觉起步,也来不及换衣服,第二次走向翊璇宫。

“我在想,你该来了。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

“我听到了公主的召唤。”

“我知道,你会是我的帮手。别看我周围有这么多人,统统毛手毛脚,没有一个人适合做这件事。”

“我很想为公主拍些照片,不知公主可曾想……”

“有什么可想的,瞧,你已经拍了许多,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总得选个好日子。皇帝在做什么?”

“皇上在为邻国朝鲜而忧心。”

“十年前那藩国就出过事儿。昨天夜里我看见东方的紫微星格外黯淡,不知是凶是吉。皇帝还好吗?”

“皇上越来越忙了。”

她闭上双眼,默想了一会儿。

“既然来了,就帮我做事吧。”

“请公主吩咐。”

“很简单,像上次一样。从第一排,第一个格子开始。”

侍女将盒子放好后就离开了。屋里只有我和大公主两个人。

“拿这把钥匙,打开锁头。”

盒子打开,依然是三个小木盒子套在一起。最后打开的盒子里,盛满了珍珠。

“我昨晚梦到她。她说很憋闷,天太热,让人烦躁。”

我将珍珠一粒一粒拿出来,放在宫女事先准备好的一叠棉布帕子上。

“这些珍珠曾经是件珠罗衣,后来拆散了,存在这里。呐,就像这样,把珍珠放在手心,轻轻揉搓,让珍珠感受到你的体温。你的手一定很热,很柔软。”

她捏了捏我的手,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照她的吩咐做。她向旁边走开两步。

“这样,她是会喜欢的。”

“它?”

“她是一个非常纤细的灵魂。如果你愿意,可以称她是珍珠的灵魂。如果你是她熟悉的人,你就会看见她。她没见过你。她走后,我成了这宫里唯一的公主。”

我在颤抖。她看见了,可无动于衷。

“这里存放的都是故人之物,上次我已经告诉你了。”

“请公主赎罪,我做不到……做不到让自己不害怕。”

“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来当我的助手。”

“可……”

“我得给你时间,让你慢慢适应。”

“适应?”

“适应这件事。”

“可我看不出,换一个人做,有什么不同。”

她看了我一会儿。

“当然不同。你与别人不同。皇后不能做这件事,瑾嫔也不能做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是皇上的人,这让她们觉得安全。”

“‘她们’,不会是些已故之人吧?”

“我说到的,都是已故之人。”

我抖得更厉害,将珍珠放回桌上。

“我称她们为故人。安抚她们,会对你有好处。这样可以让你不去做那些可怕而单调的噩梦。”

“公主……一直是这么做的?”

“还不明白吗,我在帮你。哦,当然不是我,是她们。我们都需要从故人那里获得帮助……你以后会明白的。”

“可您说,需要安抚的是她们。”

“你得到了同样的安抚,在你安抚她们的时候。”

我直直望着她的双眼。一双好看的眼睛,像水中倒影。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就那么坐着,又一次被钉在原地。她的目光变得严厉。

“你噩梦缠身,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你是自己来的,我并没有召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