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第4/5页)

景福宫我吃了两年。我并不想吃毁这座宫殿。这座宫从建造之日起,算来也有二百多年,梁枋醇香绵长。木材的口感软而耐嚼。木材与膳食的取材正好相反,膳食无论肉食菜蔬都以新鲜为佳,可木材反而以古老为上。上百年的木料已脱干水分,日益累积天气与季节带来的影响。闪电雷鸣,风暴雨雪,都会在木材中留下味道的记忆。我尝遍东六宫,发现唯有景福宫是最安宁的,从未遭遇过火灾、水患、虫蛀,以及被改造的风险。所有被改造过的宫殿,味道都是杂乱的,带有拼凑的什锦味儿。而景福宫更像一座密殿,一直保持着未受惊扰的、连贯一致的醇香。景福宫的梁枋,木质紧密,规格统一,恰如罕见的珍禽。我命人彻底清扫了景福宫,尤其是梁枋部分。梯子不必撤去了,我说。我让宫女太监候在宫门外,我沿着梯子登上梁枋。我在宽大的梁枋上走动,暗自计算可以吃掉的部分而不危及大殿。后来,我屈腿坐下,从边沿开始。

当我坐在巨大的木梁上享用时,一时忘了所有的不快。品食美味的确是令人忘忧的好法子,却不是能让人记起的办法。往往在结束时,我都会想到那与我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是因何而亡,又是如何而亡的?我的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区域,怎么擦拭也无法变得清晰干净。那里充满了雾气。

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一天,韶颜陪我在御花园的万春亭里小坐。我看见珍嫔正路过此处。这一年,因太后寿诞,珍嫔与瑾嫔此时已经诏封为妃,只是还没有举行册封礼。我让韶颜去请珍嫔来亭子里小坐。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半句的。珍嫔向我问安。我看见她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小仙女。我并不为珍嫔的容貌恼怒,而是为了她的眼神。她似乎在努力辨认我,仿佛刚刚意识到在与谁对话,而我若不叫她,她便视我为空无。她屈膝低头向我问安,我觉得这声问安言不由衷,既虚伪又矫饰。难道你真的没看见我吗?我问。她倒毫不含糊,只说一心想着为太后六十大寿贺礼之事,竟而忽视了亭子里还有人坐着,何况,这个时辰,恐怕亭子里有人坐着,也并不合时宜。不错,这是宫里午休的时间,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午休。珍嫔想要说的,其实是另外的意思。

我看到的,是忽视的态度,听到的,是“不合时宜”的说辞。这让我反胃。我胃里空空如也,我在万春厅里小坐是为了等午休的时刻,稍后,我正打算去景福宫用膳。我很想,立即,给这个扮作仙女的小妖精以警告,扇她几个耳光,或是命其拆去头饰披散头发待罪长跪。可我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手放进嘴里。这个举动连我自己都深感疑惑,但是我停不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这一举动,将被珍嫔视为愚痴。我吮吸手指,直到珍嫔离去。她背转身,脸上一定带着嫌恶和讶异的表情。

她的背影就带着嫌恶与讶异的表情。

我看着珍嫔带有表情的背影,看了很久。午休的时间白白浪费了,而我的食指一直放在嘴里。我尝到了另一种味道。这是一种复合滋味,带着甜、咸,和鱼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沉迷,也让我警觉。我的胃里空空如也,而我正要用午休时间去景福宫用膳。可是,因为珍嫔的忽视和一句“不合时宜”,我对景福宫里木头的味道忽而厌烦起来。我回顾那木质里有股烟的味道。其实那木材里倒并未有过烟的味道,而是随着珍嫔,我的舌尖上涌来一股烟的味道。我急于用另一种味道取代它,我自觉木头单纯醇厚的味道无法遮掩这烟的味道,我需要更为浓重、更为鲜艳与强烈的味道,而此时,我嘴里正充满了渴望中的味道。手指的味道。

我打道回宫,坐在钟粹宫的屋宇下,望着最好的点心和正餐,觉得自己吃木头的举动恐怕要停上一段时间。我在吃上有了新的打算。这似乎是一种疯狂的冒险,可我抑制不住对自己的欲望,这欲望独自、孤立,含着爱与恨。当天我吃掉了半截手指。半截手指与半截木头相比较,不仅微不足道,而且口味相差极大,然而,这两种东西在材质与含义上都所有不同。手指,能让我更快地得到满足。一整天,我是在近乎眩晕的安慰与满足中度过的。我用护指遮掩残缺的部分,竟然掩饰得很好,没有人看出,护指里面是空的。护指里没有指甲、指尖,只有一小段残留的中指。

这是认识自我的开始。顺着血与肉连接的脉络,也许会找到令我更为在意的问题的答案,我记忆中模糊空缺的部分。吃掉的部分不需要止血,包扎。血很快凝固了,残缺的地方也开始重新生长,进展惊人。我从未发现我不死的身体里竟然蕴含这股神奇之力,不仅能迅速愈合伤口,而且能重新长出骨头、肉和皮肤。这是我不死之躯的有力佐证。而这部分并未含在我的记忆之中,需要重新认识和发掘。我发现了吃手指与吃木头之间的区别。我吃那些正正规规的木头仅仅为了单纯的味道,也为了单纯的安慰。而吃自己却令我兴奋,令我对每一天都充满激情。后一种吃法区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并表明,我即是我自己一切满足的来源,一切兴奋的来源,以及一切饥饿与饱腹感的来源。我能满足我自己。

所以,我在宫宴上向珍嫔显露残缺的手指,其实不是想给她一个警告,而是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感谢她给我认识自己的机会,也感谢她让我发觉另一种滋味和食欲。但是珍嫔并不这么看。她反而认为,这是我对她的警告。

我想,出其不意地,我倒是真给了珍嫔一个警告。警告她的忽视与“不合时宜”。我从珍嫔眼里看到了畏惧。没有畏惧就没有敬重。我从珍嫔的眼神里终于找到一丝敬畏。通过残缺,我将她的目光引向我自己。我想她的记忆里从此便该有我,她的故事里也不该再绕过我。我不指望皇帝能为所动,也不指望对珍嫔有所震慑。我或者并不能作为噩梦,从珍嫔的记忆里跳出。可差不多,我的努力已经见效了。虽然大部分时间处在背景之中并刻意隐藏自己,但是,既然我已经让她见识了我的残缺,我就不怕她了解我,并进一步看穿我的隐私。到了这个阶段,事实上,我倒很想与一个人分享我的隐私。而珍嫔恰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渐渐向她展露其他被我吃掉的身体部位,欣赏她眼里的恐慌与迷惑。而在第二天,第三天,又让她看到,残缺又恢复如新,所有吃掉的部分都自行修复了。我是宫里唯一能更新自己的人,而整个后宫,唯独珍嫔能看出我的不同与新,这一不同寻常的眼光正是我赋予她,主动交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