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园(第4/6页)

当殿里的情形更加具体和清晰后,大殿的空间似乎有了限度。我们最终穿过人群和不断升腾的蒸汽,走出大殿。像乾清宫前一样,殿外是一个空阔的广场。这里,所有的地方,无论建筑内外,都空阔无比。站在这儿,会觉得自己很小、很弱。紫禁城给外来者以威慑,威慑最终是为了使人恐惧,心生敬畏。在紫禁城,恐惧是必须的氛围,而这里的无边让人虚弱。因为虚弱而恐惧。我尽量让自己心思平稳。我一直在做这件事,使自己与恐惧分离。我个性坚定,生性冷酷。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只能选择无惧。然而我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勇敢,我仅能做到假装尽可能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切,还要不断说服自己随时准备承受坏消息、坏结果。

此时的福锟,已是面色如蜡,一脸惶然。

“既然来了,不如见识见识此地。”我故作轻松。我们脱离了声音的控制。

福锟的神色已不像来前说“愿意用未知的代价换取秘密”时那样坚定,虽然连连点头,可他额头上已渗出汗珠。福锟忘了掩饰自己的狼狈,竭力压低声音说:

“倒并非我后悔来这里,而是因为刚才在殿里所见,着实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恍惚,难道公主没有认出,那些忙碌的人,不过是每天在绮华馆做工的奴才?”

我无暇分辨他们是谁,我为大殿里幻术般的氛围分神,根本无法看清那些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可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呢?

“即使如此,这意味着什么呢,福锟?”

“公主,”福锟更加沮丧,“这意味着,在这里,我有可能遇见自己。”

“怎么可能,你会分身术吗?”

我差点儿笑了。我太紧张了,想要缓解心情。可福锟的脸色更加惨淡,我的表情跟着僵硬。我意识到福锟其实是在说,他会遇到那个失去的梦里的自己。不过,这难道不正是福锟所希望的吗?

“福锟,即便遇到了又如何,也许你恳请安公公,安公公看在你服务多年又忠心耿耿的分儿上,会将梦还给你。”

“借您吉言,公主。”

福锟欲言又止。我们一同看着安公公,安公公诡异地笑道:

“福锟,可记得我曾说过,等你出宫的时候,会将梦还给你。”

“安大人,您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出宫需要太后的恩准,太后没有恩准我出宫,那也就是说,即便这里真的藏着另一个我——我的梦,您是不会将他交给我的,就像当初您不由分说拿走他一样。”

“这件事还未严重到需要惊动太后的地步。”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很乐意满足你。福锟,你在宫里服务多年,正如公主所言,你忠心耿耿,完全配得到这个恩准与优待。虽然,在这个地方,这样的要求,还是头一次。”

福锟还是不安。

也许他想到了失梦那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他的疑问是,他是否要经历与失梦同样的痛苦以得到自己的梦?无论福锟是怎样想的,他不再说话了。我回头看看大殿上悬挂的匾额。显然是汉字,却与汉字完全不同。许是另一种汉字?我怎么也辨识不清匾额上的字迹。在走过许多步后,我才想到,这其实是些反写的字。在上面的世界,绮华馆里,纹样反着画,拓在布料上便是正的了,绣片上的字也同样反着写。我将这些笔画暗自在手心复原。是“阁春延”三字。我们来的地方。这里岂非是另一个延春阁,另一个绮华馆?我着实没有看出这两座建筑的相同处——我回味福锟方才说,有些奴才是上面宫里的太监时,安公公并未否定。这就是说,那些无梦人,他们梦中的另一个“我”被关在这里继续做工。他们在这里缫丝、抽丝、纺丝。自然,上面绮华馆所用丝线,全来自这里。

“安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公主,您一直想要知道一个秘密,而我一直都在遵照您的意愿,带着您参观这个秘密。”

“这的确是一个出产秘密的地方,超出了我的预想,但是安公公,既然有剿丝的地方,想必一定有养蚕的地方,你何不带我们去看看养蚕的地方?”

“公主,您是说,您想看看花园?”

“我只是想看看养蚕的地方。”

“福锟福大人,你是否有同样的想法呢?”

“安公公,既来之,则安之,这个地方由您掌管。”

福锟狐疑地四下望望,广场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

“奉公主之命,我们正走在去往花园的路上。”

“安公公,你的做法倒让我不解。一开始,我想要知道那个秘密,而你说,那是一个别人不可能知道的秘密,你因为职责所在,不会泄露秘密的半点内容。你拒绝了我。可如今,你为何又如此爽快地带领我们来了解这个秘密,你难道真的愿意将秘密泄露给我?这样做,太后不会责罚于你?”

“公主,您有所不知。我带你们进来,是因为我想到,您并不是外人,福锟也不是。我们都在为太后劳作,只是我们分工不同。你们在一个有光的世界,而我在一个无光的世界。有光与无光,就是我们之间的分别。公主,您第一次来这里,恐怕您并未觉出,这里与上面的世界,其实是相同的——公主,刚刚您听到了,我称我们来自的那个地方为‘上面的世界’,我是在说,我们现在正走在一个相反的世界,显然,这是相对于上面那个世界而言。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上面那个世界为下面的世界,因为现在它正好被我们踩在脚下。当你和福锟白天在碧琳馆里忙着镶嵌、核对纹样与花式时,你们脚下的这个世界也正在十分忙碌地运转着。公主,您是一位敏锐且善于观察的人,您对于秘密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我虽然不知道您为何一定要了解这个秘密,仅仅是出于好奇,为了解开心头之谜,还是您听从了别人的指使——也许,您是为了回答一个人对您提出的问题,因为这个人想要知道这个秘密,所以……”

“安公公,”我不得不打断他,“并没有什么人指使我来了解这个秘密。如果你在绮华馆忙碌三年,却根本不知道你织造用的最基本的材料来自哪里,是如何产生的,难道你就不会对此生出疑问和好奇吗?每天,我们都在重复劳作,劳作没有尽头,我们的手在不停忙碌,眼睛紧盯着花式与纹样,挑出其中最小的错误,与此同时,难道我们不能为自己寻找些乐趣吗?难道我们不能用解密这样的智力游戏,来愉悦我们的头脑,磨练我们日渐单调的心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