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剪(第2/8页)

她奇怪为什么修习易容会使自身受损,姽婳答不了她,只说:“别说是他,我们制香师每年也要静养一月,祛除体内邪毒杂气。是药三分毒,易容的那些药物毒性更大,他少不了诸多尝试,总不是长寿的法儿。只不过,若劝他放弃挑战,做个寻常的易容师,也就不是紫颜了。”

侧侧无言,姽婳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紫颜如果晓得回头,如果能留有余地,也就不是紫颜。在易容这条路上,他走得最远最决绝,远超寻常的技师,简直是以命在搏,那些血泪悲酸旁人都不曾见,只记得他明媚灿烂的容颜。

如果可能,她真想回到过去,在沉香谷初见之时,狠心拒绝了那时的他,就不会有今日的紫颜。说不定,那才是他的幸福。

她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忽然停下。千姿的声音如浸了冰雪,破空而来,“你来做什么?”

“哥哥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一个尖利的少年嗓音响起,明明说着客套的话,语气里是毫不示弱的执拗,将稚嫩的声音装点得老成了三分。侧侧微微掀开一角帘子,见说话人一身素衣,年纪仅有十三四岁,神情老练得如历经世态沧桑。

坐骑焦躁地踏蹄逡巡,长长的马鞭垂下,千姿冷冷地注视少年,道:“兰伽,不许对我的朋友无礼。”

“难道哥哥真有朋友?这倒让我更好奇啦。”兰伽奚落地说完,驱马走近,对了萤火道,“我要见你家主子。”

兰伽身后立了百骑铁甲骑士,黑压压占了半条街,然而萤火平静地直视前方,恍若未闻。兰伽也不生气,扬起鞭子朝车帘卷来,飞鞭如电,眼见要擦着萤火的脸。左格尔吓得侧身闪躲,萤火张手一捞,鞭子已抓在手中,他瞥了小王子一眼,丢下了鞭子。

兰伽的嘴角迅速抽搐了一下,挤出笑容道:“最好你家主子值得你惹恼我。”顿了顿道,“我要见的人,没人能阻拦。”往身后点了点头。

有六骑拍马而出,手中皆持长枪。

“给我掀了车盖。”

骏马腾空,长枪即出,萤火挑高了眉,握紧了身畔的刀。斩马、斩人,还是斩枪?脑中电光石火闪过,尚未决断,一个身影快如风云变幻,扣住了兰伽厉喝一声:“放肆!”

六骑如被定身,生生于半空艰难折返,回首望见千姿的手卡在兰伽的脖间,双眼狠如恶狼。所有骑士的长箭立即上弓,瞄准千姿,小心翼翼盯了他的一举一动。

千姿忽然柔美地一笑,凑近了兰伽的面孔,温和地道:“王弟,贵客远道而来,母后不是这样教我们待客的。让你的人走远些,别以为我……是一个人。”吐气若兰,一字字撞在少年发白的脸上。

兰伽的眼珠一转,在城门墙角、街头瓦上看到太子府士兵隐约的踪迹。他嘻嘻一笑,终于恢复了孩童的本色,吐了舌头转向千姿,“哥哥,我和你闹着玩呢,看你急的。这位客人如此重要,一定要好好招呼,不能丢了颜面。”他说完,又哀戚地沉下脸,望了千姿的华服叹息,“四十日服丧期刚过,哥哥就换回新衣,真是懂得享福。”

千姿松开手,淡淡地道:“我的事不必你管。”

兰伽整整衣衫,望了岿然不动的马车一眼,招呼人往城外走去。临走,对千姿笑道:“既然哥哥要守着朋友,我就去见蒙索那的公主,兴许会走运也未可知。”

千姿没有回话,眼中蒙上一股清冷的杀气。

等兰伽走远,紫颜拉开帘子,笑吟吟地望了他。千姿道:“先生受惊,是本公子教导无方。”紫颜道:“他的老师不是阴阳大人么?”

千姿收了笑容,“上回告别先生后,本公子又得了几桶美酒,要和各位一同品尝。”他口中说着,视线跟了兰伽的身影,直走出城门之外。

醇酒美人,异域荒歌,千姿的酒宴不可谓不隆重,但宾主的心都在他处,于是草草收了接风的兴致,紫颜一行歇在千姿专门预备的“天渊庭”里。

推门是质朴苍莽的北荒建筑,红砖黄墙,大块的颜色肃穆堆积。关门,则是台榭舟桥的妖娆景致,精细得犹如一幅文人水墨。悠远的笛声从隔墙飘然荡至,让人忆起了故乡春夜的雨,淅沥地淋湿了心头。此时白雪又洋洋洒下,在浅浅的伤口上肆虐地拉出疼痛。

紫颜等五人坐在廊下赏雪。巴掌大的小瓷炉上燃着香,袅袅的烟散漫四周。长生想到了去年此时在紫府的情形,思乡的情绪直如旋转的雪花坠落,细密地覆盖整个大地。

“少爷,我们几时能回京城?”

左格尔斜睨了紫颜。又是一张新的容颜,始终是扬了笑的脸,如从心底开出的花。“我猜先生尚有未完的事,”他像藏起尾巴的狐狸狡猾地笑,“这一路珍宝无数,没遇见怎舍得罢手?”

长生白他一眼,“你自个儿贪心,别拖上我家少爷。”

紫颜叹了口气,盈盈笑意里流出一抹调皮,“我也是贪心的人呢……据说北荒有种神奇的矿石,用它制成的刀切割肌肤,不会疼。”长生撇嘴道:“这有什么,喝一滴葵苏液就行。”左格尔道:“是昆吾的切玉刀?”紫颜摇头,“切玉刀以石成铁,切玉如蜡,的确无比锋利,可惜仍是凡物。我说的东西比它更妙,非但伤人不疼,甚至不会流血。”

左格尔一愣,道:“荒谬!世上怎有这种妖异之物?”他虽说不信,眼里已点燃了渴望,熊熊地焦灼燃烧。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了吧?”长生设想那把从不沾染鲜血的刀,如惊世绝艳的杀手,一击而中,千里不留行。它高傲得不想留有一丝世间俗气,因此血腥也无从上身。又或者,它实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隐者,内心厌恶纷繁的厮杀,偏偏被人当作了绝命的利器,奔波于修罗地狱。说到底,刀是不想杀人的,最夺命的只有人心。

紫颜看出长生的心思,微笑道:“如果,这是我手中的一柄易容刀,又如何?”

长生“哎呀”地叫了一声,惊喜站起。他是傻子呵,提起刀想的都是打打杀杀,少爷可以用它救人呢。他的心欢喜起来,兴高采烈地道:“要是找着了这种宝贝,我们做齐一套工具,不,两套,从此纵横天下。”

侧侧眼波流转,笑道:“你终于想凭易容术纵横天下了?”长生道:“上了贼船,马马虎虎只好坐下去。”侧侧道:“咦,上回救了若鳐人,你开始有点易容师的样子了呢。”

长生像是没有听见,又仿佛听见了却神游天外,他怔怔地凝视一片雪的降落,兜兜转转,回旋中有宿命与挣扎,最后落地的刹那,终于变得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