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波(第2/3页)

紫颜大笑,“好是好,却需用矜贵的盒子隆重装起,像你这般招摇,就不值钱了。”说完,拖了姽婳到卖匣盒的店铺里,精挑细选挑中了黑漆螺钿花卉纹描金锦盒,衬了柔软细腻的密娥纱,放入那枚青田石。又把数件珠宝首饰摆放成雅致的形状,安置在紫檀嵌画珐琅龙凤纹提盒中,末了,向姽婳讨了没药与安息香调制的合香熏过两只盒子。

凡俗的珍宝顿如点睛的龙有了悲喜哀乐,掩藏在巧夺天工的技艺中。

紫颜依然叹气,“有价可买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的宝物。”姽婳耸肩道:“事出突然,上哪里去找无价之宝。嗯,已经很对得起小胡子了。”

如此准备充足,拜帖也要郑重其事,紫颜用泥金笺写了萱堂日永等贺寿语,落款是两人的真实名号,套在大红绢袋中递呈至千户所。门口的军士见来人意态风流,丰神绝世,接了帖子贺礼后不敢怠慢,立即送入内府。

鞘苏国的主城在方河集外五里处,名曰望火城,石都在集上休整后正要返回王城。临行前忽然收到拜帖贺礼,选材之考究绝非北荒人士所为。他问明了紫颜与姽婳的长相,大笑而去,留下话让千户请两人随后入王城觐见。

侧侧读到此处稍放下一颗心,恍如目睹紫颜二人穿过喧闹的集市,摩肩接踵的人流都黯淡了,唯有他们如蝶绕树,彩翼翩然。他们是比这织金绣羽的龙袍更耀眼的存在,无时无刻不牵动她的心魂。

姽婳的信还有寥寥数行,侧侧不忍一气读完,掩下信纸重回绣架边。有价皆非真宝物,侧侧望了正在刺绣的龙袍想,若有日将这件倾尽心力的龙袍卖了,它便成了有价之物,只是这其中耗费的心力,并非那些金银可以衡量。

想到此处她微一错愕,无端质疑紫颜的说法,深思起来,是刺绣龙袍令她感触良多。龙袍本是集织绣大成之作,为什么会交付给她如此难题?

“呀!”侧侧直到此时才知揣摩文绣坊诸人的用意,她们没指望看到青出于蓝的绣品,不过想从中查探她对织绣的熟稔程度。

侧侧知道她必须全力以赴,看多了紫颜与姽婳对易容、制香的用心,她无法轻慢地对待这件事。将来的她也许如爹爹一样,赏花望月、焚香听曲都是为了织绣一艺,外人看来也许枯乏无聊,但唯有耐得住其中寂寞,才能真正抵达织女般巧手的境界。

她信步踱到墙边,抬头看那件被修补过的龙袍,有股生动的气韵缓缓流动。她凝神一怔,感觉到了什么,电光石火间又如神龙摆尾,倏地远去了。这会是谁的绣品呢,青鸾还是她未来的师姐们?

笼子里的鸽子咕咕叫着,侧侧回过神,找碗豆、瓜子给鸽子喂食。等把食物放到笼内,发觉仅有两只鸽子,飞回的白虎不知何时没了,想起紫颜提过的法术,暗自动容。却也蓦地放下心事,如释重负地想,她只管单学尽龙袍中的技艺就好,投入全副精神,不留有一丝遗憾。

整幅龙袍还有八条龙并其他章纹,以及金珠、银锭、方胜、石磬、犀角、珊瑚、菱镜、艾叶八宝等图案,侧侧盘算以后每月绣龙一条,加上满地施绣的辰光,约摸可在两年内完工。想到这里,侧侧专心致志在龙身上用金丝线穿过珍珠,将一粒粒晶莹圆润的珠子粲然排列,使金龙越发灼人双目。

又一月过去,左肩的金龙绣制完毕,侧侧珍重地打开姽婳的信,扫过最后的几行。那两人绝想不到他们的信会被她读成长长的日子,成为像糖果般甜蜜的收藏,在支撑不了繁琐劳作时偷得片刻空闲。

读到紫颜与姽婳动身前往望火城,侧侧笑了,眉眼柔和地展开。他们旅行的故事是她能得到的最好奖赏,看到姽婳熟悉的字体,如同嗅到了满室的熏香,令她陡然振奋。

在鞘苏国太后的寿诞庆典过后,国王莫贺石都在王城召见紫颜和姽婳。当夜,明灯曳空,珠帘委地,石都摆下美酒佳肴请两人列席。两人换上一身中土装束,紫颜挑了秀逸脱俗的面容,姽婳则遍施奇香为衣饰。

两人一入内廷,宫女内侍一律侧目。石都定睛凝视两人许久,呵呵笑道:“你们不是普通商旅客人,很好,能看得中白茧香的人,确实非同寻常。”

姽婳此时脾气甚好,附和微笑道:“制香一业有十三种异香之说,白茧香名列其中,我曾在一户官宦人家见过。可惜他所藏极少,不便相赠。难得那回见了你有,不免贪心,叨扰处还请原谅。”

“白茧香有春之桑香、蚕之茧香,还有蚕篮的竹香、蚕女的清香,其配制之法至今成谜,难怪你会心动。”石都侃侃而谈,向身边侍者示意。姽婳心有所感,见侍者点燃了一只凸雕龙纹双耳炉,不多时,人如置身春天的蚕室,耳畔响过切切的齿啮声。

幽香宛如儿时的记忆,忽地掠过心间。

姽婳闭目,她闻得出香气中曼妙纷呈的层次,乃至可以感受各人当下的心意。香气游荡在口鼻七窍,犹如做了一场好梦,心神飘荡在天地万物间。

“好香。”

石都点头道:“非是我小气,如果那时给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恐怕很难如此把酒同欢。”举杯邀两人同饮,笑意温柔。

石都语气亲切,紫颜看见姽婳面色如霞,有醺然之意。

“如非我们机灵,被你耍了几次,早不知在哪儿流浪受苦。”姽婳佯怒着说道,暼了眼石都,见他笑吟吟的,也扑哧一笑,“你说,若换了寻常人被你转手卖了,你的罪孽如何抵消才好?”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甩不掉你们,然而归国心切,也只能一试。如今既已对坐把酒,还惦着过去这些事作甚?”石都哈哈大笑,离席亲自为两人斟酒,“我问过母后,她可否将白茧香割爱,她说如能成就她一个心愿,她自当将此香回赠。”

姽婳双目一亮,急急地道:“是什么心愿?只要说出来,我们自有办法。”

石都叹道:“只怕要耗费两位数年之功。”

信笺到此戛然而止。

侧侧悬了的心越发吊起。之后的几日,她念及于此总会反复思索,贵为一国太后的人会有何心愿?然而答案不了了之。紫颜和姽婳的另一只鸽子也再没有飞来,侧侧几番想到难解处,恨不能让一只信鸽飞去相询,然而舍不得仅有两次传信的机会,终没有真正去做。

等她绣完了龙袍,一定有日会知道那个心愿。她如是想,以此鞭策自己尽心竭力,不为他事所惑。

等又过去半年,金龙已绣了一半,日月山纹被她闲时抢先补上了,龙袍的正面有了大致的模样。侧侧欢喜之余,想起很久没有紫颜他们的消息。她在这些日子里,除了上坟、刺绣就是到菜地里松土、施肥、捉虫,纯然是个不问世事的乡间女子。她忙得无暇休息,每日用膳全是应付,身形不觉消瘦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