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第2/4页)

我承认这是一个好主意,如果能的话。

“你原本要的是邪灵,如今却是黑摩罗。”

“我要的是不死不灭。邪灵将控制我,驱使我,以我为奴,而这张纸不会。”

我捧起书,握着灵物轻雾的手走进最后一个房间。磨指紧跟我,失魂落魄。这个圆形房间,说它是墓室倒更确切些。这里空气稀薄,消极从琉璃樽向四面扩散。这消极与一切不快——悲伤、恼怒、厌倦、疲惫、死亡、溃烂、腐朽、没落、肮脏、塌陷关联。台上有两盏长明灯照亮了琉璃樽。它奇异的吸引力,在吸取人身上的一切活力,每一个接近它的生命,都会被自身最负面的东西左右。磨指此时已泪流满面,而我双手绞在一起,只觉一种深切的痛苦正在让我的心碎裂般痛楚。我找不到原因,痛苦是不具体和没有根据的,是所有人都背叛我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我又无法挣脱的痛苦和绝望,是甚而连我自己也要背叛自己的绝望——

我需要灵物,灵物也需要我。我将灵物——书,抱在怀里。

白描花悬浮在琉璃樽里,从各个方向看,花形都是相同的,它的完美再次让我震撼。它的每一片叶子和花心花瓣儿都正对着注视它的人。与花对视是危险的,花的中心是恐惧的源头,那里不断复生新的花瓣,形成新的复杂图形,让人在迷恋和厌倦中无力自拔,又无法弃之不顾。接下去,就会看见那些只会在梦里出现的幻影,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孔犹如烟雾不断变化,从一个形象转化为另一个形象。这是一个又一个地狱幻象,难怪它被称为地狱之花。然而,恐惧反而带给人相反的力量,由于惊恐至极,磨指拔剑劈向琉璃樽。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磨指的剑崩为三段,磨指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甩了出去,狠狠摔在我们身后的墙上。

琉璃樽没有丝毫改变。

“磨指,看着恐惧,用恐惧做点儿什么。”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是这样对自己说的。而现在,却有三种力量对着它。也许,只有一种力量能对付它。人单纯的意志难以与它对抗,我们需要另一种意志。磨指艰难地站起来。是时候了,我们不能耽误太久,我们得将三种力量融合在一起。这想法来自灵物。它要将我们从躯体里牵出去。我从未见过这种力量,梦的力量,这也许是最后的指望。

它白色淡雾般的手伸向我。

“我要借你的梦一用。”

“拿去吧。”

相同的话又重复问了一遍,磨指像我一样交出梦。

它同时牵着这两种力量。

我第一次看见我自己。磨指也一样。

我们待在原地失去一切作为,我们无法支配自己。这是另一种恐惧。我们任由这种恐惧带走另一个自己。它牵着它们,那称为梦的东西。安德海和李莲英曾经囚禁了那么多太监和宫女的梦,他们奴役梦,使被奴役者失去最后的领地。身体是一个领地,梦是另一个领地。灵物牵着我的领地,将我面对摩罗花底稿时的恐惧,变成了对它的恐惧。灵物需要这种恐惧,恐惧里含有巨大的力量。

然而,我是否因此失去梦?

然而,这朵黑摩罗必须被取出,移除。

我从我梦的眼里看见另一个地方狂风大作,黑色的浪头正扑向皇帝和黑萨满,这景象险恶至极——去吧,拿走它,哪怕我因此变成一个无梦人,一个故人,或是永远被囚禁于此,或是成为被你利用的失去所有意志的废物!三个梦重叠在一起,三种力量融合在了一起,这双手臂晶莹洁白,闪着灵光,它们一同打开了无法摧毁和移动的琉璃樽。

就像泄露了一个被持久封存的秘密,又像掘开了一道黑色海水的堤坝,在那相合为一双手的三种力量触到黑摩罗时,一股强大的暗流决堤般冲了过来,或是正在远远地快速地到来。那是摩罗花海中的死水。三种力量的超验意志感受到了即将发生的瞬间,我们被未来的险恶冲击着。这是灵物的预知力。撕碎它,我喊道。但灵物并不理睬,而是朝着我手里捧着的书奔来。书页已经打开,它将白描摩罗花的纸页放了进去。书本合拢,灵物的白色影子退回书中。那股即将将我们扑倒和淹没的暗流平息了。

一直充斥在周围的消极力量远离了我们。

梦从鼻孔钻入我体内。磨指也一样。

摩罗花被灵物收去,这意味着什么?我来不及思考这一切,只是模糊想到,它成了一本永恒的书。现在它满意了,也许会就此退场。可也许,我想错了。

我打开这本书。纳兰容若的《纳兰词》。我看到夹在词句里的白描摩罗花。现在它与一幅普通插图没什么差别。它被置于书页中,变成了一张插图。如果放进《本草纲目》里,它就是一页药材的图例说明。这幅画稿完美无缺,叶子,茎与花都十分清晰逼真,花瓣洁净精致没有丝毫缺憾。摩罗花落入这样一本书,一时真的很难预知灵物与它会形成一个怎样的合体。毕竟,支持邪灵令咒语一直延续下去的力量消散了,连同消极。摩罗死水正在落下,这是否可以说,咒语就此解除了呢?

后来,我才知道,与此同时,皇帝与黑萨满困在死水里,开始还有李莲英之梦相托,可由于灵书的意志陷入迷宫,李莲英背叛的天性从黑斗篷里一点点复活。李莲英之梦,庞大而邪恶的身躯将皇帝和黑萨满摁入死水,死水汹涌,一浪高过一浪,皇帝与黑萨满被吞没,沉入墨汁般的水底。他们看不见彼此,发不出声音,雌雄二剑无法汇合,更无法相互配合。他们被窒息,只余最后一口活气。

死水在这个时刻骤然一落千丈,万丈潮水如残屑烟消云散。邪灵掀起的黑摩罗巨浪,皇帝和黑萨满陷落其中的死水,因摩罗花而起,也因摩罗花而亡。当白描摩罗花的花心不再生出新的花瓣,死水真的死去了。

信心回来了,不安稳的如释重负是我们此刻的心情。然而不等我们再多喘息,圆形屋顶便开始凹陷变形。迷宫即刻就要塌陷,方才坚不可摧的房间和屋子里的陈设,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崩溃。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我们要从一个又一个房间退出,从中心开始的崩塌追赶我们就像海浪漫过头顶。在我们身后左右,一切都变得异常脆弱,像琉璃或融雪般碎裂,崩塌,消融,正如它曾经的无比坚固,无法摧毁。磨指顾不得主仆之礼,背起我,朝着没有崩塌的地方奔去,许多碎屑,灰尘和破碎的什物在我们周围飞舞。我第一次领略磨指的快速,他飞一样的动作形成了另一个空间,使我们与周围的溃烂隔离。他太快了,以至于我看到屋子的碎片飘浮在空中,缓慢地从身后扑来。穿过这一片破碎崩溃的地方我来不及恐惧,我摸了摸抱在怀里的灵书,发现灵书不翼而飞。难道我在某个瞬间失手落下了它?我茫然四顾,在比一秒钟还要短暂的时间里瞥见,一个身穿龙袍的人从我的双臂间夺过书,又在我后背上猛推一把,我立即想到,他是影子皇帝。我和影子皇帝,我们向相反的方向扑去,我被推出迷宫最后一道木门,影子皇帝则向那些碎片,那不断崩溃的中心跌去,他和灵物被纷纷扬扬的碎片遮蔽,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