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第3/4页)

飞过许多幽暗的难以捉摸的地方,忽然有了风,有了湿度,又有了缤纷飘洒的花瓣,随着花瓣飞来的方向,一个侧卧在石头上的少女,埋首于一大堆过于丰盛的黑发里,姿势让人分辨不清,她是女巫还是女孩儿。许多桃花花瓣儿散落下来,飘落在这捉摸不定的人的身上。文人们喜欢吟诵这样的景致。虽然我读书少,识字不多,但正当妙龄,于是被这美景吸引。飞蛾围绕着这个身穿长袍的少女。无疑,她是一位少女,也许正与我年龄相仿,被风吹起的黑发,曲折的身体,年轻而诱人。无法弄清是她身上的衣衫吸引了飞蛾,还是美丽的身形吸引了飞蛾,总之飞蛾围着这画中美人忽闪着翅膀,无法停歇下来,像是要将气力全都耗尽一般。

当我意识到大事不好时,为时已晚。那女人睁开双眼。她先是看了看四面缤纷闪亮的桃花,又看了看飞蛾。她伸出右手。飞蛾落进她的手心。接下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能感觉到,那女人蜷起手指,将飞蛾握在掌心。

在我随着飞蛾陷入完全的黑暗前,我还是瞥见了对方的脸。哦,这一瞥令我永世难忘。那并非是一张美丽的面孔——这样说太过含蓄,那张脸不能用“美丽”或“丑陋”这样的字眼儿来描述。因为,那是一张骷髅脸,薄而透明的皮肤盖在她骷髅般的头上,眼睛是两处深不见底的黑洞,皮肤上纵横着数不清的沟壑,嘴唇皲裂,牙齿脱落,那皱皱巴巴的透明的皮肤上覆盖着一段又一段即将腐坏的锈铁。我感觉到了,她的骨头长满了陈腐、干裂,像铁锈般牢牢捆扎着她的苔藓,而那已经无法辨认颜色的苔藓里,寄生着各种细小而丑陋的昆虫。

这是唯一一只没有飞回的飞蛾。这蛾子原本绣在贴身的衣袖上,后来,袖口就一直空着。它没有死,而是落入了黑暗。

骷髅骨如此恐怖而深邃,以至于这个形象根须般扎入我的梦境。我一直提醒自己说,不要看那张脸,可越想避开,那张脸反而越是清晰。飞蛾还在她手中,如果她拥有和我一样特别的技艺,她也许会看见我。这个猜测一度让我寝食不安,陷入焦虑。圣母皇太后的衣服里,穿过一个又一个空空如也的房间,里面竟是一具侧卧于残垣断壁与荒野中的骷髅骨。这个发现令我惶恐,我不得不再次投入全部精力,完成最后一件刺绣,以躲避这恐怖的景象。这是吉服上最大最夺目的一只凤凰,我已经完成了一对长长的飞翎和许多片羽毛,就差眼睛了。眼睛总是留在最后,所谓画龙点睛,眼睛绣完后,整个绣品才能动起来,具有生命。我没有预见到,有一天,这只凤凰会带着我,一同飞离。

在飞蛾之后,我收起了偷窥圣母皇太后的想法。这是不折不扣的冒险。我不再随意放飞蝴蝶,蝙蝠,蛾子,不再使用蜘蛛,蜈蚣和蝎子。如果绣品被骷髅骨女人控制,我的灵魂也会被夺去。

我让一只蜈蚣去探视东宫太后。我听到了她的心跳。这个看似衰弱,晦暗的女人,也从未将她的爱分给我一点点。我听得到。

我早已知道,我赶制嫁衣,无非是在做一个柔软的、可以移动的棺椁。而死亡无处不在,随时都可能发生。不是等与不等的问题,而是它何时来到的问题。在我试探了西宫太后那件夜间常服后,死亡更迫近了,近到寿安宫和储秀宫间的距离。还有没有比这更为恰当的比喻,骷髅骨的华丽坟茔——我试图将我的发现告诉庄静皇贵妃,此生,她绝无逃出的可能,她相信死亡甚于生命,告诉她又能改变什么呢?也许,我该将我的发现告知新皇后和我的弟弟?可即便他们,也无法远离此地。我在漫无边际的想法里耗费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我出宫,坐在华丽的辇车上。

在我穿着嫁衣在保和殿前向太后、太妃、皇贵妃、皇帝、皇后辞别时,我从他们眼里看到了震撼。我纤细的身子支撑起那件华丽的吉服。我美吗?我无声地问在场的每个人。我头上戴着巨大的凤冠,但凤冠上的珠宝无法与我身上的刺绣相媲美。我的脸颊和栩栩如生的刺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以这身独一无二的衣服,嘲弄了一直以来所有人对我的漠视和误解。谁都能从我背后的凤凰,以及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花卉和飞虫上,看到巧夺天工的手艺和精巧的智慧,有如神助般的魔力。我听到了她们压抑的唏嘘声,这声音像微风吹落了桂花。

圣母皇太后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走近她,她伸出手。那双手柔软而白皙,冰凉的金护指弄痛了我。她牵过我的手。这是此生我们唯一的一次接触。

“荣安公主,我和母后皇太后一年前赐你固伦称号,正是为了能在今日送给你一个体面而庄重的婚礼。我们的心血没有白费,这个婚礼我很满意,你呢,你满意吗?”

“满意。”我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么近,我闻到神秘的香气,想到的却是骷髅头,还有那锈迹斑斑的长袍覆盖的枯骨。

“庄静皇贵妃为你准备了这么好的婚服,着实令我惊叹。”

可她的眼里分明是震怒。透过震怒,我看见的是无底的深渊。我想,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我为何今日才发现?而我让一只蛾子飞入深渊,可谓自投罗网。

“太后,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为了这些嫁衣,我用了整整七年。”

此时朝阳初起,我明确地知道,这是我的节日,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带着骄傲与恐惧,如此近地看着她。

“我从未想到,荣安公主乃是全天下最好的裁缝和绣娘呢。”

她笑了。她身上深具蛊惑之力的衣服,能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现在,唯有我的华服能与之抗衡,能从周围的一片黯淡中分离出我的光彩。因而,我能看到一个与往日不同的她,别人看不到的她。哦,她的苍老超出我的想象,阳光下,如果不被她身上的衣服和光芒四射的首饰所蛊惑,人们会看到一个衰老可怖的女人,如果再多看几分钟,她就会变成我在那残垣断壁中窥见的骷髅——她不允许我看下去,她松开左手,却张开了右手。一只非常小的蛾子在她手心里翻拍着翅膀。我一眼认出,它出自我的针脚,出自我勾画的图样,它是我夜间放出的飞蛾。她很快攥紧手,蛾子攥在她手心里了,她也将我紧紧攥在手中。

“我会好好保管它。”她轻轻推开我。

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的真实处境,我无法与她抗衡,蛾子或者蝴蝶飞出宫墙,飞出后宫,哪怕飞出京城都是无用的,没有用,与那端坐宝座的骷髅相比,一切都将黯然失色。我垂下眼皮以掩饰眼里的泪光。尽管它是我绣过的三百只飞蛾中的一只,可掌握了它也就掌握了我,因为,每一个刺绣,无论蝴蝶还是飞蛾,抑或蜈蚣,其实出自同一种东西,它们来自我的灵魂——我低垂双目,拜别新帝新后,我害怕他们从我眼里读出厄运。看见厄运就会招来厄运。好吧,皇帝,皇后,你们看见的,是一个即将消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