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第4/6页)

让铁帽子吓一跳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藏起眼里的火苗,让目光柔和一些,痴傻一些。聪明的女人总是谙熟此道。数年后,我和东宫坐在一起召见两广总督张之洞时,总督无法将辛酉政变中速战速决的女人,同眼前的妇人联系在一起。他几乎失望,没有从我身上读到丝毫犀利的智慧与传言中的铁腕。他看到的,是平庸。我们看上去,是两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因丧失此生的依靠而陷入身不由己的乱局。尤其是东宫皇后,总是急于博得同情,以至于整个身体在宽大的朝服里瘦小而可怜。将权力交给这样的女人是让人担忧的,但有谁更适合掌管权力?每位权臣都以为非己莫属,所以他们任由女人执政。她们不过是朝廷中各种力量对峙时的缓冲,不可或缺。还有,每一个臣子不该倾力保护坐在她们之前的幼主吗?毕竟皇帝只是权力的象征和平衡——当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强悍的男人时,会选择别的姿态吗?我假装被那耀眼的夕阳刺痛了双眼,我总能为自己找到合适的掩饰。

铁帽子松弛下来,却并未打消疑虑,那表情停在眼角。我看见了,我决定将他引入实际问题。我要为皇子讨碗奶茶喝。这个要求多么不合时宜。他立即拒绝。没有。的确没有,有一口水喝就很不错了。但是口气不应该这样强硬,像对付下人。这样就错了,这样就为自己日后的命运埋下了伏笔。他没有想到,我正在凭印象为他下最后的结论。总有一天,他会记起自己错在哪里,总有一天,他会为自己的傲慢失礼懊悔不已。即便他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

夕阳很快散尽了,铁帽子离开我乘坐的马车,向前走去。而我眼中的火光并未随之熄灭。

咸丰皇帝拖家带口,逃到承德后,下令紧闭宫门。这样就将所有的坏消息都关在了门外。坏消息暂时被关在门外,除了圆明园的消息。这个消息穿过累积在承德山庄外的热气,窜进了每个人的耳朵。皇帝告诉大臣,不要将奏折拿给他,他听够了,也看够了,一切都毫无价值,他不想为目前的局面负责,他意志消沉,只想在丝丝凉意与女人的体香中,回味旧时宫殿的余味,好像被毁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幻梦。

他正在走向死亡,我清楚地看到了不幸。我熟练地捻好烟丝,点燃火绒,我们一起斜在南窗下的软榻上,吞云吐雾。我很早就学会了抽烟。皇帝喜欢女人抽烟。烟雾里的女人是虚幻的,而他可以轻易将这虚幻之物握在手中,从而触到现实的另一面。尤其当这一切集中于懿贵妃身上时,我和我制造的烟雾,让皇帝暂时离开了羞耻。我正是这么做的,将事情沉重的部分散开,将轻松漂浮的部分呈给皇帝。所以他不介意我在奏折上,用柔软的笔迹,批复官员的请求。

我很快发现,皇帝手下是一帮无所作为的官员,大清为喂养这么许多无用的蠢材而耗尽了财力,却不能将所有人都停职遣散,否则这朝廷就陷入了瘫痪。我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妙处,这些蠢人,都是为我提供支持的合适人选,我只要挥洒眼泪,哭诉先王和幼子遭受的不公待遇,他们就会义愤填膺,声讨我的敌人——那顶最硬的铁帽子。这件事简直易如反掌。我很快就尝到了置身一群蠢人中的利益。他们乐于提供廉价的忠心,他们愿意发誓,他们也愿意将他们的见闻向百姓扩散。无疑,这都是我需要的。

轻视蠢人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我那天真的侄儿以为凭着赤子之心就可以办成一切,这是他失败的原因。他厌恶愚蠢无用的朝臣,想远离他们,隔离他们,放他们长假,他想用有新知识的人——只有他会称那些人为青年才俊。都是一帮于事无补的家伙。他们不晓得愚人的力量有多大。仅凭他们那一点点火光就能照亮大清吗?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我们的根基在哪里。我知道我们的色彩并不比他们浅或是更深。我们就是黑色本身。

如果想在黑色调里有所作为,便不能使自己有别于黑色。我偏爱黑色,没有黑色就没有我。我和皇帝在南窗下一起吞云吐雾,我看清了,我可以调动的力量在哪里。

躺在北方清丽的光线下,一时,我们觉得京城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恍然一梦。我们一起回忆圆明园、京哈狗、金丝雀,我们的宫殿与田园,它们完好无损。大理石的雕刻细腻如发,金丝楠木的房间里,永远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晚上华灯初上,戏子们在太湖石旁浅唱低吟,而在另一所庭院,丝竹清音袅袅缠绕,白天和夜晚没有分别,筵宴与欢娱没有止息,这是我们共同的梦,充斥着宝藏和人世的一切繁华。它没有毁坏,我们在烟雾里重新勾画好图景。也没有火光和尸体烧焦的怪味,我们进入过去。能够和皇帝一起回忆这一切的人,只有我,叶赫那拉。其余的女人,只是画面的组成部分,而我能跳出画幅,成为欣赏者,这是我能最终得到那枚同道堂印章的原因。

皇帝问:“你能保护好皇子吗?在他长大之后将玉玺完整地放在他手上,而在慈宁宫安心过你圣母皇太后的日子?你能在他需要时付出你的一切,乃至生命吗?”

我立即从睡榻上坐了起来。我扑散身边的烟雾,使脸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里。我没有说话,只是很无辜地看着他。

“如果朕要你死,你可愿意就死?”

他吐出烟雾,眼睛在烟雾里亮闪闪的。他眯起眼观察我。

“当然。”

我轻轻吐出两个字,眼里忽然涌出泪水,泪水没有顺着脸颊淌下来,而是噙在眼眶。我眼眸漆黑,我的眼里藏着两片湿润的云。

他仔细瞧我,脸上兴趣盎然。

“如果朕处死你,你会觉得委屈难过吗?”

“不会……皇上难道已经做了决定?”

“是。”

“那只能由皇上来照顾我们的儿子了。”

“你不问为什么?”

“如果处决我能让皇上安心,这何尝不是做妃嫔的本分。”

“你为什么哭呢?”

“我再也见不到皇上和我们的儿子了。”

我拭了拭眼泪,可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久久端详。

“你知道一个诅咒的故事吗?”

他决定不被眼泪迷惑,虽然眼泪让他入迷。

我沉默不语,让泪水干涸。

这是肃顺的杀手锏,但未必,他就是笑到最后的人。我会立即死去,香几上那壶酒,也许就是毒鸩。不过,皇帝不会将自己的寝宫变成刑场,也不会将谈话变为刑讯逼供。他要的只是结果。他并不关注生死,他要的是安全。不要相信任何人,唯一值得信任的,是安全,每一个生命,都是对我的生命的威胁,我从进宫第一天就知道了所处的境遇。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顺利地成为了皇室一员。我确切知道,他们杀不了我,即便是皇帝。我笑了起来。这笑声必定让人不安,但我抑制不住地笑了又笑,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荒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