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渐佳(第2/5页)

“不在。”蘑丝说:“亲爱的,力量不在啊。你听我说,如果我有眼睛,我可以看到你也有眼睛,对吧?如果你眼盲,那我也看得到。如果你只有一只眼睛,像那孩子一般,或是你有三只,我也看得到,不是吗?但如果我没有眼睛可以看,那么,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不会知道你有没有眼睛。然而我可以,我看得到,我知道。第三只眼!”她拍了拍额头,大声干笑,像母鸡刚生下蛋的欢贺啼声。她很高兴终于找到言词来叙述她的意思。恬娜终于发现,她许许多多故弄玄虚及隐晦不明的词句,不过是她不擅言词的表现。没人教她该如何连贯思考,没人肯聆听她想说什么。所有人对她的期盼,就是模糊不清、神秘兮兮、喃喃自语。她是个女巫,不须言词清晰。

“我懂了。”恬娜说:“那么,或许你不想回答这问题,不过你用第三只眼,用你的力量看着一个人时,你看得到他们的力量,或看不到,是吧?”

“其实比较像是‘知晓’。”蘑丝说:“‘看’只是一种说法。这跟我看到你、看到灯心草、看到那座山不一样。应该是‘知晓’。我知道你有什么,那可怜脑袋空空的石南没有什么;我知道那亲爱的孩子有什么,而那边那男子没有什么;我知道……”她说不下去了,嘟囔着啐了一口。“只要是女巫就会知晓另一个女巫!”她终于清楚、不耐烦地说。

“你们认得彼此。”

蘑丝点点头。“哎,没错。就是这说法。认得。”

“那巫师就会认得你的力量,然后知道你是女术士……”

但蘑丝对她咧嘴笑,笑涡埋在一脸皱纹中。

“亲爱的,”她说:“你是指男人、有巫术的男人吗?有力量的男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但欧吉安……”

“欧吉安大爷非常善良。”蘑丝的回答不带讽刺。

她们沉默地割了一会儿灯心草。

“小心别割伤拇指了,亲爱的。”蘑丝说。

“欧吉安教导我,不当我是女孩,而当我是他的学徒,就跟雀鹰一样。蘑丝,他教导我创生语,我问他什么,他都告诉我。”

“他独一无二。”

“是我不愿学,我离开他。我要他的书做什么呢?那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想要生活,我想要一个男人,我想要孩子,想要我的人生。”

她用指甲整齐利落地划开灯心草。

“然后我得到我想要的。”她说。

“右手拿,左手丢。”女巫道:“哎,亲爱的夫人,谁说得准呢?谁能说得准?想要个男人这事,曾弄得我灰头土脸。但结婚,绝对不可能!不用,不用,我可不要。”

“为什么不?”恬娜质问。

蘑丝吓了一跳,直率回答:“什么人会娶女巫为妻?”她下颔动了动,像绵羊反刍。“什么样的女巫会嫁人?”

她们割着灯心草。

“男人又怎么了?”恬娜小心问道。

蘑丝同样小心地压低声音回答:“亲爱的,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我常想这件事。我只能说,男人包在他的皮囊里,就像颗坚果包在壳里。”她举起细长、弯曲、湿润的手指,仿佛握住一颗核桃。“果壳又坚又硬,果肉饱满。伟大的男人果肉,男人自己。只有这样。全部只有这样,里面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

恬娜仔细思考一会儿,终于问道:“但如果他是巫师……”

“那里面就全是他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知道吗?就是这样包在里面。如此而已。他的力量一消失,他就不在了,空了。”她压碎隐形的核桃,抛去空壳。“什么都没有。”

“那女人呢?”

“喔,亲爱的,女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谁知道女人的来踪去迹?夫人,你听我说,我有根,我有比这个岛更深沉的根,比海更深,比陆地的升起更久远。我起源于黑暗。”蘑丝红通通的眼睛闪烁奇异光亮,声音如乐器吟唱。“我起源于黑暗!我比月亮更古老!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能形容我是什么、女人是什么。有力量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比树根更深,比岛根更深;比创世更古老,比月亮更古老。谁敢质问黑暗?谁会质问黑暗的真名?”

老妇摇晃,咒诵,迷失在自己的诵唱中,但恬娜挺身坐直,用拇指指甲将一根灯心草从中划开。

“我会。”她说道。

她又划开一根灯心草。

“我在黑暗中住得够久了。”她说道。

每隔一阵子,她会探头进去看看依然熟睡的雀鹰,现在又看了一次。她坐回蘑丝身边时,不想重提方才的话题,因为老妇看起来不快而阴郁,故她说:“今早我醒来时,感觉仿佛一阵新风吹过、一阵改变。也许只是气候变化吧。你感觉到了吗?”

但蘑丝不置可否。“在高陵这里吹着许多风,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带来乌云,有些带来好天气;有些带来消息给懂得聆听的人,但不愿倾听的人则听不到。我只是个没学过法术、没读过书的老太婆,我知道什么?我所有的知识都在土里,在黑暗的土里,被那些骄傲的人踩在脚下,被那些骄傲的大爷和巫师踩在脚下。那些知识丰富的人为什么要低头看看?一个老女巫能知道什么?”

她会是个可畏的敌人,恬娜想着,也是难相处的朋友。

“阿姨,”她拾起一根灯心草。“我在女人中长大,只有女人。在很远的东方,卡耳格的土地上,一处叫峨团的地方。我自小就被带离家,当成女祭司在沙漠中养大。我不知道那儿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只叫它‘所在地’。那是我唯一知道的地方。有几名士兵守着围墙,但他们不能走入墙内,我们也不能走出墙外。我们是一个群体,都是女人跟女孩,有宦人管护我们,不让男人入内。”

“你说那些是什么人?”

“太监?”恬娜下意识用了卡耳格语。“被阉割的男人。”

女巫呆望,然后说声:“去!”并做出避邪手势,吸吸嘴唇。讶异破除了她的不满。

“其中一人对我来说,是最近似母亲的人……但你现在知道了,阿姨,到我长大前,从未见过男人,只有女孩跟女人。但我不知道女人是什么,因为我知道的都是女人。就像活在男人中的男人,像水手、士兵,还有柔克的法师——他们知道男人是什么吗?如果他们从未跟女人说过话,怎么可能知道男人是什么?”

“是不是把他们像公羊跟山羊一样,”蘑丝问道:“用阉割刀切下去?”

惊恶、血腥,还有一点报复的快感,凌驾了怒气与理智,蘑丝只想讨论太监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