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药

若干年以后的一个春末的下午,当我看见那个少女坐在长草摇曳的山顶,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白云,我忽然想起了初见旱魃的那一夜,她怔怔地坐在两忘崖上,凝视着漫天的霞火。

那时我太年轻,不知道当一个女人抬头看云时,心比云更寂寞。

相柳对我说,就在那一夜,她喜欢上了我。

旱魃杀死烛龙的时候,相柳与巫氐正被着罗沄和瑶雩,朝着紫云湖的方向御风飞掠。相柳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总晃动着“天之涯”的洞隙中,我掐住她的肩膀,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说从小到大从没一个男人敢对她如此。当我的十指掐入她肩窝的伤口的那一刻,她全身酥软,痛彻心骨,想要瘫倒在我怀里,变作一条蛇。她说其实从那时起,就知道要么杀了我,要么爱上我。再没其他选择。

那天夜里,山岭崩塌,轰鸣震耳,整个世界仿佛即将毁灭。她不顾一切地转过身,背着瑶雩,朝两忘崖飞奔。

她看见旱魃流星似得撞在烛龙身上,烈焰炸舞,那巨大的蛇身瞬间卷缩,悲鸣着轰然塌落。

气浪滚滚,排山倒海地朝她掀涌,天地赤红如烧。

当她重新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平静了。夜空一半湛蓝一半子红,灰黑的烟云凝结不散。

峡谷像被盘古的巨斧削过,堆满了乱石,炽红的熔岩仿佛艳丽的溪水,在巨石间徐徐流动。

旱魃就坐在压顶,仰着头神情恍惚。而我躺在她的身侧,一动不动。

她想要上前看我是否还活着,旱魃突然转过头,朝她尖声怒啸,红衣飘卷,就像火凤凰似的朝她冲来。

就在那时,我从地上跃起,挡在她的身前。

她说因为这一刻,她爱上了我,并决定一直爱到沧海桑田。

她说这些话时,是六十年后的一个黄昏。那时她眼波迷离,嘴角微笑,胸口插着一支羿神箭,很快就要死了。

我抱着她渐渐冷却的身子,呼吸如堵,怎么也无法告诉她,那一夜我挡在她身前,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保护与她相隔几尺的瑶雩。

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也一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包括我自己。只不过每个人都需要一些谎言来慰藉。

比如烛龙想方设法烧炼本真丹,比如罗沄告诉我她和昌意的往事,比如那一夜,旱魃看着我,却低声呼唤我父亲的名字。

我依然记得旱魃抚摸我的脸时颤抖的指尖,记得她凝视我的凄楚哀婉的眼神,记得她永远也无法流出的泪水,记得她仰望云霞是蹙着的眉,记得她喂我的红豆那酸甜苦涩的滋味……

关于她与我父亲,偶来我听说过多种故事,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但我知道他之所以给这座山起名叫“两忘”,是因为纵然她已经疯了,有些事却永远无法忘记。

所以当我挡在相柳面前,被她的气浪撞飞出山崖时,她眼中的眼神才会那么惊愕而伤心欲绝。

她紧紧抱着头,冲天而起,发出凄厉狂乱的尖啸,周身火光狂舞,天地尽红,与东边天际的晨曦交相辉映。

我躺在乱石堆里,想起瑶雩,想起罗沄,想要起身寻找,经脉却一阵剧痛,让我无法动弹。

隐隐约约听见山前山后,有人在叫:“八郡主!八郡主!”“炎帝陛下!”叫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

我心里一凛,右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湿软滑腻的手,将我的嘴轻轻掩住。接着我听闻相柳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别出声,他们很快就要走了,你经脉断了大半,不是这些南蛮的对手。”

相隔咫尺,她紧紧地贴着我的身子,却一眼也不瞧我,连接红晕,神情有些奇怪。

周围三三两两匍匐着许多烧焦的尸体,十几个火族的飞骑盘旋掠过,没有发现藏在洞隙里的我们,又继续朝东飞去。

有人在崖下大叫:“陛下!陛下在这里!”欢呼四起,许多人骑鸟冲下山去。我听见烈炎没死,恼怒,失望中又仿佛有些如释重负。

这时,东方霓霞翻涌,金光四射,万里山峦都被镀上了道道红边,在晨晖照耀下,峡谷内更是断石兀立,满目疮痍。

那些人很快又簇拥着烈炎,骑鸟冲上蓝天。

其中一个少年低声笑道:“烈伯伯,可惜我来的晚了,没来得及分一杯烛老妖的蛇羹,他就被熔岩化了个干净。”少年怀里软绵绵地躺了一个昏迷的少女,正是瑶雩。

我惊怒交迸,挣扎着想要起身追去,却被相柳紧紧抱住。

她说:“放心,我早在你妹妹头发上抹了‘青蚨香’,不管他被带到哪里,一定都能找着。”

霞光映染在那个少年的笑脸上,神采飞扬,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力。

如果那一刻我知道他就是昌意,又或者如果那一夜,相柳背回两忘崖的,不是瑶雩,而是罗沄,往后的许多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人生中没有如果。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和期冀擦肩而过。

比如昌意带走瑶雩时,罗沄就在三十里外的夷山,那里遍地沙石,骄阳似火。比如相柳背着我来带夷山脚下时,罗沄已不知去向,巫氐却蜷身窝在河边,浑身鲜血,奄奄一息。

她眼中满是怨毒与愤怒,喘着气,咬牙切齿地告诉我们,是延维那老妖怪和百里春秋追踪到这,打伤了她,抢走罗沄。

延维对“三天子心法”垂涎已久,罗沄体内又有他所创的“蛇神蛊”,等他最终相信罗沄不知道“轩辕星图”的下落时,她早已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我又急又怒,心中突然涌起的一阵如绞的剧痛让我卷成一团,不住的颤抖。手背、脖子、脸上浮现出点点猩红。

相柳吃了一惊,以为是我体内毒火发作,巫氐却嘶哑着嗓子大笑起来,问我是不是吃了两忘崖上的红豆。

她说这种红豆叫相思果,由情花、月宫桂、泪红豆……九种奇花异树嫁接而成。长在南疆沼中,被旱魃移植到了两忘崖上。每三十年一开花,五十年一结果,花开之时,绚烂如火海,异香传达百里之外。

果实酸甜苦涩,五味齐全,成熟后能挂枝十年而不落。传说只要有情人各吞食半枚相思果,从此以后,就算天南地北,阴阳相隔,也能铭记不忘。

但如果是失恋或单恋之人,吃了这红豆,想到心上人,则心痛如绞,被体内情火活活烧死。即便侥幸存活,每年八月桂花开时,也必定重新受此折磨,至死方休。

相柳越听越急,问她是否有药可解。

巫氐此时像是回光返照,脸色转好,气息也顺畅了许多,冷笑道:“丫头,难道你真的喜欢上这小子了?嘿嘿,他喜欢的是那小妖女,你救活了他,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