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彩云间

正午,没有一丝风。广袤而平静的湖面,倒映着漫天云霞,一切都像是凝固了。

除了“哗哗”的摇橹声,没有其他声响。湖水中看不到鱼,湖面上甚至没有飞行的蜻蜓。

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们。

“我姨姥姥就住在那个岛上。教你的话,可全都记住了?”相柳笑吟吟地坐在船头,淡绿的双眼凝视着我,脸上似乎也映染了嫣红的霞光。

我只当没有瞧见,摇着橹,驾着小船,徐徐地向那片碧翠葱郁的小岛驶近。丹田内的阴阳二炁隐隐翻腾,感应着四周那诡谲万变的云气。

曾听姥姥说过,在南荒最南疆的崇山峻岭里,有一片瘴气弥漫的森林,森林里有一片紫色的湖。湖里住着大荒最善于炼制蛊药的巫族——氐人族。

湖水之所以是紫色的,是因为湖的上空一年四季布满了赤红的云霞。那些云霞是氐人烧制丹药所蒸腾的雾气凝结而成。

这些人鱼是远古蛇族的后裔,六百年前,因涉嫌参与火族叛乱,妄图用蛊毒谋害赤帝,而被降罪,举族流放到了南疆。

相传那里埋葬了无数南蛮的尸体,怨气所结,到处是剧毒的溪水瘴气和毒蛇虫子,就连蟑螂也难以生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氐人们老的老,死的死,只剩下很少数辛存下来生活在湖心的小岛上。

他们将所有的怨毒仇恨诅咒都烧制在丹药里,蒸腾的雾气凝结为赤红如血、浓艳如火的云,随风而动,方圆三百里人兽绝迹,就连候鸟经过上空,也纷纷中毒坠落。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荒诞的传说。

但是当我乘着狭长的小舟,行驶在这片紫红静谧的湖面上,才知道仇恨的力量,竟可以大到改变这个世界。

如果姥姥还活着,一定会骂我听从这妖女的蛊惑,只身犯险,来到这天下巫医都不敢靠近的死地。

但人生在世,步步皆险,若能找着妹妹,就算闯上黄泉地府,又有何妨?再说,倘若不能救活罗沄,不能让她亲眼目睹我杀死昌意,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又怎能泄我心头之恨?!

见我没有理他,相柳又笑吟吟地说:“我姨姥姥最讨厌话多的人,共工神上变成了哑巴,一定很得她欢心……”

她瞟了一眼软绵绵斜倚在船舷的罗沄,叹了口气:“不过,如果她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这病恹恹的螣儿公主,可就指不定如何对你啦。”

我耳根微微一烫,冷笑不答。

她领着我绕行八万里西海,登陆南疆,穿过万花谷,来到这万籁俱寂的紫云湖,就是为了带我这“孙女婿”来拜见巫氐的。

她说姥姥绝不救族外之人,除非我娶她为妻,否则罗沄也罢,我妹妹也好,断无生路。

罗沄却睁开眼,声如蚊吟地笑道:“你放心,我差点儿吃了他,又将他毒成哑巴,还打算将他送给最为仇恨的死敌……他若喜欢我,那可就奇了怪啦。两位志同道合,再也适合不过。你们夫妻抱上床,别将我这媒人丢过墙就成啦。”

她伤势未愈,又添新蛊,体内的“蛇神蛊”虽被相柳封住,却无气力活动,说了几句话,便气喘吁吁,满脸桃红。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刮起了大风,赤红的云层泼墨似的翻滚,小船跌宕,鼻息间尽是恶浊酸臭的气味,闻之欲呕。如果不是早已吞下罗沄所给的“辟毒珠”,只怕我也支撑不住了。

岛上“轰”的一声,涌起冲天火光,照得四周通红。

相柳长发乱舞,嫣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姨姥姥刚炼成今天的丹药。趁着她心情大好,咱们赶紧拜堂成亲,救你妹子性命……”

话音未落,岛上鼓声密奏,尖啸四起,仿佛有万千大军在密林里齐声呐喊。

相柳脸色微变,笑道:“赶巧又来了这么多朋友,咱们连请柬都省得再发啦。夫君,走吧。”翻身抄步,朝岛上御风飞去。

我顾不得多想,背起罗沄,紧随在后。

茂密的森林随风起伏,就像汹涌的碧海。她翩翩飞掠,衣袖鼓舞,赤足玲珑剔透,仿佛随着密鼓的节奏,跳着蛊惑的舞蹈。

远处是一片盆地,滚滚火光就是从那儿腾空而起。褐红色的土壁摇摇环立,纵横六七里,深达几百丈,气势宏伟。

越是逼近,浊臭的气味就越浓烈。到了盆壑边,鼓声震耳欲聋。浓烟夹涌,熏得人眼酸喉呛。

壑底是片广阔的草地,岛上的泉水汇成溪流,从四面土壁流泻而下,交汇成一湾月牙似的水潭。

潭边架着九个巨大的青铜巨炉,炉火熊熊。百余个彩巾缠头的蛮人一边拍打腰间的皮鼓,一边环绕着丹炉呐喊奔走。一踩入水中,那些蛮子的腿便化作了鱼尾,摇曳穿梭。

水潭里浮着一个白发鱼尾的干瘪老婆婆,闭着眼睛,口里念念有词,手指曲弹,不断地抛射出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冰晶。撞着炉壁,炉火顿时轰鸣爆炸,喷涌成条条火龙。

四周鼓声如雷,密密麻麻地包围着几千个服饰各异的汉子,人人脸上都蒙着五彩纱巾,和着鼓乐纵声长啸,衣襟、帽檐无不绣着一朵五色祥云。

北海一战,彩云军几乎尽数覆没,为何还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这南疆万花谷?姥姥与巫氐、蛇族向无往来,纵有残兵,又怎么会与这些鱼族的蛮子结成盟友?

我又惊又奇,再凝神扫探,心里突然大震。人群中赫然站着一个六岁大的男童,仰头背手,嘴挂微笑,斜长的双眼光芒闪烁。

罗沄浮着我背上咯咯轻笑:“原来你的新娘子带你来这儿,不是见姨姥姥,是见烛老妖。”

我怒火上涌,翻手扣住相柳脉门,她也不躲闪,反而挺胸迎了上来,微笑道:“我以为共工胸怀大志,一心打败公孙轩辕,重夺天下,没想到只是个敢说不敢做的懦夫。怎么,区区一个烛老妖,就让你害怕了?”

我知道这妖女故意激我,脸上却仍不免热辣辣地一阵烧烫,松开手,在石壁上划了一行字:“谁说我怕烛龙了?我来这儿,是为了救我妹子的,如果找不着她,我就将你千刀万剐!”

她斜挑眉梢,似笑非笑地说:“没错,我带你来这儿,就是想让你与烛老妖决一雌雄的。你连他也收拾不了,又怎能打败烈炎,救回你的妹子?”

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怒火更是轰然冲顶。

西面起伏摇曳的草浪中,站着九个红衣大汉,当中那人气宇轩昂,紫衣红带,络腮胡子红如火焰,神色从容淡定,不怒而威。果真就是近年来名震四海,被称作“大荒第二帝”的烈炎!

如果不是他,彩云军又怎会折戟覆没?姥姥又怎会枭首城门?血海深仇,永志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