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为何物

那“簌簌”的细碎之声越来越来近,又不像是脚步声,过得片刻,只见鳞光闪动,竟是四条青绿的巨蛇徐徐游入,仰首四顾,咝咝吐芯,碧眼灼灼如火。

拓跋野二人心下大松,丁香仙子“咦”了一声,又惊又怒,冷笑道:“原来这四条孽畜藏在这里……”话音未落,那四条青蛇昂身旋舞,发出尖锐的怒嘶声,朝他们藏身之处猛扑而至!

“嘭!”银光如弧,拓跋野下意识地挥舞天元逆刃,一记“乱石奔流”,将四蛇陡然朝外卷扫,拨飞出三丈开外。

四青蛇飞撞在石壁上,立时滑落游开,转身嘶嘶吐舌,昂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拓跋野,似是颇为惊骇恼怒。

丁香仙子咳嗽连声,喘气道:“小子,这……这四条孽畜是……是蛇族妖物,再不杀了,不消片刻,便会将……将夭之野的蛇虫全都引来,那些水妖自然也就……也就……”俏脸涨红,一时竟难以为续,但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

拓跋野心中砰砰大跳,隐隐却觉得这四条巨蛇极为熟稔,不舍下手伤之。四青蛇灼灼瞪视他片刻,碧目大转柔和,突然俯首贴地,慢慢地朝着两人游来。

姑射仙子一凛,正欲挥袖将它们卷开,又觉得它们举止徐缓温柔,似无恶意。踌躇间,一条青蛇已徐徐绕过她的左腿,冰冷冷的蛇鳞摩擦着肌肤,红芯吞吐,发出低柔和缓的呜鸣,倒像是讨好献媚一样。

另外三条青蛇亦迤逦游行,绕着拓跋野转了几圈,湿漉漉的蛇芯快速地舔舐着他的脚踝,昂首摇摆,齐声欢鸣,再无半点敌意。

两人对望一眼,又惊又奇,丁香仙子更是惊愕不已。

太古蛇国败亡之后,族民流落天涯,有数千蛇裔辗转到这南海穷山,如今的龙鱼国、长股国、白民国相传都是蛇人的后裔,而这四条青蛇便是蛇族的神兽后代。丁香仙子到达诸夭之野之前,各大蛮国大多供奉这四条青蛇,而她当上女儿国神巫之后,为了征服各国,特意奉鸣鸟为神禽,斥青蛇为妖孽,举兵诛杀。

但这四条青蛇极为凶狂,几次都杀透重围,逃之夭夭,岛上众蛇裔义愤填膺,奋起反抗,却被她一一镇压。百余前的那场大战,龙鱼国更几乎因此被她屠戮殆尽,只剩下数十名鱼人逃入南海。其余各蛇裔见大势已去,这才陆续臣服。

丁香仙子为了巩固统治,永绝后患,四处搜寻四青蛇,却始终一无所获,想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与之相遇;更想不到的是这四条凶悍无匹的巨蛇,见了这小子,居然便服帖乖顺得像四条泥鳅。鸣鸟如此,乘黄如此,碧蛇亦如此,这小子究竟有何能耐,竟让这些桀骜狂暴的凶兽尽皆不战而伏。正自惊讶妒怒,洞外那两只乘黄又一次纵声长吼,四青蛇对她视而不见,嘶嘶吐芯,咬住拓跋野、姑射仙子的衣襟,径自朝外游去。两人大感好奇,当下提起丁香仙子,随它们走出洞外。

晨星寥落,东方深蓝色的天空已露出鱼肚白,暗红绛紫的霞云沉甸甸地压在那参差错立的石峰上方,远远地传来隆隆的炮响,雷声似的遍野回荡。

四青蛇松开口,朝南边的石林疾速游去。乘黄嘶鸣俯身,催促两人骑上,不等坐稳,立时箭也似的飞射而出,风驰电掣地向南疾驰,紧紧追随四蛇之后。

石山倒掠,狂风扑面,夹杂着阵阵独特的清幽花香,那似曾相识之感也随着这花香,越来越加浓烈,姑射仙子芳心剧跳,这气味、景象、声音……宛如狂潮交涌,迫得她透不过气来,某一瞬间,甚至还能预感到下一刻即将瞧见的情景。

还不等仔细追想,乘黄欢嘶,眼前突然一亮,长草起伏如浪,连绵数十里,中央是一座纵横百余丈的石丘,四四方方,似刀削斧劈,冲天雄立。那石丘四周长满了白色的七瓣奇花,层层叠叠,花团锦簇,被狂风吹舞,如云海翻腾,蜜蜂嗡嗡乱舞。那浓郁的幽香便是源自于此。

四青蛇“嘶嘶”低鸣,引着三人穿过花丛、草浪,到了那方方正正的石山脚下。拓跋野“啊”的一声,惊奇更甚,只见彼处横着一个淡绿的水晶石棺,棺中躺着一个绿衣女子,眉目如生,清丽绝俗,容貌与姑射仙子极为相似,只是眉心赫然有一点梅花妆,想来当是先前洞中石壁上所刻画的女子。

旁侧石壁青苔遍布,隐隐可见刻着几列娟秀小子,拓跋野翻身跃下,凝神读道:“月圆月缺,花开花谢,独守此处三十载,不见君来。四海归鸟,查无音信,八荒来客,众说纷纭。霄昊星骐,犹可并驰,清萝蜜酿,谁与共饮?”

姑射仙子脑中嗡的一响,仿佛忽然听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如雷回荡:“你叫清萝,这花便叫清萝花吧。以后我们在这山上盖一个草屋,周围种满清萝花,采来的花蜜酿成酒,埋在地底,等老了的时候,再一坛坛地挖出来。你骑着霄昊,我骑着星骐,终日牧马穷山,痛饮狂歌……”霎时间天旋地转,呼吸顿止,泪水几欲夺眶。

恍惚中,只听拓跋野道:“霄昊、星骐,原来就是你们么?”那两匹乘黄齐声嘶鸣,摇头摆尾,甚是得意。

拓跋野又接着往下念道:“犹记当年当夜,章莪山上,蟠桃会后,此身付托,君誓白头,而今明月照我,形影相吊,冰雪依旧……”

听到此处,姑射仙子耳边嗡的一响,又仿佛被雷霆当头劈中,眼前突然纷乱地闪过万千旖旎景象:在漫天星光下粼粼湖波畔,他抱着她,贪婪而渴切地吻着,她的唇瓣滚烫而火热,当她虚软无力地转过头,看见冰壁中的自己,脸红如桃花……

难道……难道当日在三生石中瞧见的,不是她与拓跋野未来的孽缘,而竟是前生的往事么?八百年前,在那章莪山的冰湖之畔,“她”便将一生托付给了“他”?

一念至此,娇躯轻颤,悄脸瞬间煞白。她心乱如麻,从乘黄上翩然跃下,站在石壁边,怔怔凝看。自从那日房山禺渊,于三生石中瞧见那番景象以来,她心湖春波乍起,再未平息,而此时知道真相,惊骇迷乱,非但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轻松,反倒涌起万千难以名状的酸苦、失落与凄茫。

丁香仙子虽然不知拓跋野与姑射仙子之间的种种源源,但她何其聪明老辣,先前在石洞中,迷迷糊糊听见两人对话,已觉蹊跷,此刻见到这棺中女子,听其绝笔,再见蕾依丽雅那惊骇恍惚的神情,隐隐之中已猜到大概,双面晕生,嘴角钩起一丝淡淡的冷笑。

拓跋野又读道:“……君谓‘穷山以南,海之所尽,不知何年何月,孰人有缘,可于此重见天元’,日出月落,汝去我来,奈何缘深分浅,如昼夜相隔!从今空山松林,独闻萧声;南海潮汐,共诉心语。山若有情,何其脉脉?此中情景,更与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