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十:紫砂壶 恍然隔世(第4/6页)

侯洙点了一下头。

"我要写一个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里的连理壶,"她的名字叫绛彤。"

思绪有些乱,她停下来。

侯洙忽然笑笑说:"那么她若有一个情人,就该叫子安了?"

苏星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脸上却笑得明媚,像个被识破小诡计的孩子,"对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灵感,正是从这壶上来的呢。"

侯洙没有说话,她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绛彤那时,是乾隆年间的名妓,那既是一个太平盛事,人物风流,绛彤也很有些际遇,慢慢地便眼高于顶,倒把自己看得跟个侯门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阵苦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叫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一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侯洙忽然说道:"她一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气,也有一舞倾城的姿容。她那时,喜欢穿大红的绸衣,因为爱这喜色,欢场已经诸多辛酸,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日日穿着大红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马的贵介,掷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那时,日日欢歌,也觉得平常。

直到遇见他。

"子安那时候是个公子,他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姓富察……"

苏星叹口气,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没有忌惮的,连鸨儿都婉转地劝过,但一见他温柔的神情,便什么也不顾了。

"那怎么呢?"她对着鸨儿半蛮横半撒娇,"将他拒之门外?"

谁敢?谁敢将富察公子拒之门外。

有富察公子在,别的客也不必接了。于是,便有双宿双飞的日子,花前对斟,月下吟章,仿佛称心如意。

她从来未曾提过要他娶她。

不愿提,不愿叫他觉得她别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实那一个名分,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她富有积蓄,待到年迈,宁可效法鸨儿,在八大胡同寻个安身处,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顺目。

但他不肯。

他总是很固执,再三坚持。那时年少,也就答应了——

"绛彤那时,满心地信任子安,他说爱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说花轿来迎,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里闪动异样的光芒,"后来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与她相约,来迎娶的日子。"

"结果,他践约了没有?"

"结果……"她说不下去。

恨意一点点地积起来,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也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说。

说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决心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让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说:"你走吧。"

侯洙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手扶着门说:"我明天再来,你把这故事讲完吧?"

苏星怔愣了许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慢慢地走远,苏星的心里便怅然若失起来。

一个人坐在窗边,已经有一点暑气,入夜不散,燠热便仿佛一直闷到胸口,呼吸不畅。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条树影摇曳的小径,渐渐行远的人影。

他的脚步,似乎很是犹豫,几度停下来,她以为他会回头了,忙忙地转开视线,但他却不曾真的回头来看。

那时却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头,她便在楼上挥一方雪白的丝帕,故意要他看见,故意要他回头。

那丝帕的角上,绣了一双并蒂莲。

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丝帕,像一朵云般,飘落在他脚边。他便拣起来,仔仔细细地收起,把那一双并蒂莲,收在了怀里。

连理并蒂。

苏星的手在连理壶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壶,本是他亲手递到她手上。

因为她提起曼生壶的别致,他便辗转相托,特为请陈曼生做了这一只。曼生十八式不载这一只,人世间惟有这寥寥的几个人知道根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着大红的嫁衣,在红烛腻人的光影里,捧着这一只壶,静静地等,静静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临去时,执起她的手,似乎有许多的话,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安定了。

侯洙再来时,发觉门开着。

苏星坐在窗口,手里捧着连理壶,那模样,仿佛自他走后还不曾动过。

侯洙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刚好看见她的侧面,日日来,已经成了习惯。

逢十六,仍是月圆。清辉洒在窗台上,也洒在她脸上。侯洙看了她一会,又慢慢地转下去看她手里的壶,那珠圆玉润的壶壁,便在月光泛着莹莹的光,看来竟有几分妖异。

苏星忽然回过头,很奇怪地看看他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

他微微一笑,"我说过要来,就一定会来的。"顿了顿,又说:"如果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来,为什么要把门开着?"

苏星淡淡地说:"这是两回事。我开着门当然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会来吗?"

侯洙觉得她的话很奇怪,怔了一会,没有回答。却问:"那么,绛彤到底等到了子安没有呢?"

苏星转过脸来,见侯洙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忽然一阵说不出的烦恼。她摇摇头,焦躁地说:"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绛彤等到了子安没有?"

侯洙笑笑,说:"那你慢慢地想,我不会着急的,无论多少时间,我都可以等着你想出答案来。"

这不是她设想会听到的回答,苏星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月亮发了会儿呆,她低低地问:"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注定的吗?"

侯洙回答:"如果一个人不记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注定,也没有什么意义。除非一个人能记得前世,那今生也许能被前世注定。可是一个人,真的能记得前世吗?"

苏星默然,半晌才道:"听说一个人的恨意若是能够上达九天,就能够三生三世都记得这段仇恨。"

侯洙静静地看着她:"真的会这样吗?"

苏星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

侯洙忽然笑了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点相信起来。"苏星不说话,他便又说:"你知道么,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面熟,可是我并没有见过你。现在听你说前世,我想,我也许是认识前世的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