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吴作孚正在门口等他,方子郊赶紧上去说抱歉。吴作孚说:“你没带电话吧,我听见屋里一直响铃。”

方子郊打开门:“是啊,忘了。我去吃饭,想着很快回来。”

落座。他抓起桌上的手机,按了一下,期望发现那个熟悉的号码,或者一条短信,但什么也没有。他失望地把手机放回桌上,对文物贩子说:“敢问,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

吴作孚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照片:“帮我认认上面的字。”

第一张照片是圆圆的玉佩,上刻一圈铭文。玉器上刻铭文本不多见,方子郊印象中,除秦惠文王嬴骃祷病玉版和行气玉铭之外,绝无仅有。这显然是伪造的,而且伪造得很拙劣,文字就是挪用铜器上的铭文,连那种“对扬王休,子子孙孙永宝用享”之类专用的套话都照刻不误。

第二张照片,是块凤鸟形玉佩,没有常见的榖纹,而是刻着一溜文字,那细长秀丽的字,不是模仿河北平山出土的中山王鼎壶铭文是什么?

第三张,仍旧是玉佩,仍旧是中山王鼎壶的铭文。中山铭文很长,几十块玉佩都装不下,这也正常。方子郊不想看了,将照片扔下:“这伪造得也太拙劣了,谁会受骗?”

吴作孚笑了笑:“放心,不会受骗的人,都买不起。汉代的玉椅子都卖出去了,何况我们这个,算是费了点心思的,你知道央视主持人肖信福吗?”

“全国人民都知道,据说他家一屋子的古董。”

吴作孚大笑:“基本都是我和我的同行卖给他的。”

“你们也太黑了。骗人家几次就算了,有这样贪得无厌的吗?”

“有,就是他这样的啊,否则我们怎么能一直骗下去。”这个文物贩子兼盗墓贼笑得直不起腰。

方子郊道:“脑筋急转弯。不过这倒也是,人若不贪婪,鬼神都拿他没辙。”他评价玉佩,“刻工算不错,中山铭文的特点算学到了七成。对了,你们也伪造竹简吗?”

吴作孚摇头:“伪造竹简费事,有钱人也不收藏,没市场。”

“市场是可以培养的。”方子郊道,“如你所说,有钱人大多没文化,你掀起一股收藏竹简的风潮,没准就有很多人跃跃欲试了。家里书架上堆着一卷卷竹简,看上去很酷。”

“嘿,你说得也是,咱们以后可以试试,你来写,我来卖。其实弄点空白的竹简不难。保管是二千年前的,用碳14都测不出,可惜不好保存。”

方子郊道:“还要人亲自写?以你们激光打印的技术,不难。”

吴作孚大笑:“激光打印,只能当工艺品卖,能挣几个钱。要伪造竹简,还得靠你这种专家才行啊,可惜我感觉你这种人遵纪守法,肯定不愿。”

“遵什么纪守什么法,只要能挣钱,没有什么不可以干。”他想起陈青枝的男朋友,据说家境富庶,正是门当户对,若自己有钱,也许,也许能挽留住她?不,她不是那么爱钱的人,但是,他至少有底气敢于挽留。

拿起那叠照片,他无聊翻着,心里空空落落,像一栋面积很大的毛坯房。这是实实在在失恋了,是一种久违的痛苦感,自高中毕业后就不曾有过。初中开始,他第一次到县城念书,第一次看见县城的女孩,她坐在他前面一排,脖子竟然那么白皙。每次听课的时候,方子郊都会忍不住看那脖子几眼,心头遐想。他爱上了那女孩,她文静美丽,至少在那时的方子郊看来,当得起“美丽”二字。她对他也不错,经常回头说说话。方子郊不敢指望那是对他有兴趣,但鼓励了他的朝思暮想,一度影响了功课。好在初二分班,他们不在一班,思念才逐渐减淡。思念是一台抽水机,一旦从脑中浮现,就开始工作,把五脏六腑抽走,什么也不剩。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把思念驱散,机械地问这个文物贩子:“你们最近有什么发现?”

“很多。”吴作孚说,“你要有兴趣,可以跟我去实地看看。不过你这种知识分子,一般没这种胆量。”

方子郊大声道:“谁说没有,我什么都不怕。”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吴作孚有点诧异:“真的?其实不妨告诉你,我们最近找到了一大墓,根据一些线索,已经初步确定了位置,但还不敢肯定。这个墓可能是王侯级的,而且是战国楚墓。”

方子郊一惊,战国楚王墓?太可怕了。近几十年来,发掘的楚墓大部分是中小级别的,封君的也有几座,王侯级别的,则一座也没有。曾经有一座远在寿春的末代楚王墓,发掘时间就早了。那末代楚王下葬时,楚国风雨飘摇,出土宝物却也不可胜数,何况楚国鼎盛时期的王墓。但盗掘王墓,从研究角度损失太大,方子郊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仿佛感觉到方子郊的心理,吴作孚故作轻松:“只是猜测,不一定是楚王墓,但这事,希望你保密。你懂我的意思吧?”

显然带点威胁。方子郊回答:“我懂。”

吴作孚抬头看看书架,“书架这么干净,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方子郊心中又一阵刺痛:“自己整理的,实在太乱了,看不过去。”

吴作孚哦了一声:“那木俑怎么样?没什么古怪吧?”

方子郊想说帛书的事,但觉得吴作孚神情奇怪:“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有段时间我老做梦,这个不提也罢。”他有点欲言又止。

方子郊不好逼他,见他已经站起来要走,干脆不提帛书的事。也许他不知道。方子郊想,那么,我真的可以留下卖钱。他为自己的贪婪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