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在哪,有段时间,痛苦得想撞墙,想质问上天,是不是派遣了什么怪兽驻扎在他体内。他宁愿打针住院,甚至患上更严重的疾病,至少还可以去看医生,能说得清楚,能让人怜悯同情。而这种痛苦,却无法言传。有几次他想向爸爸诉说,但看见他咬着烟袋坐在河边心满意足的表情,就把话吞了回去。直到有一天,他在县城的报刊亭看到一本书《幻影迷航》,他以为是科幻小说,翻开一看,却是各种各样心理疾病的介绍,当即买下,因为自己很符合其中的描述。他也第一次知道,这玩意叫“心理疾病”。对,不是上天派了一个怪兽驻扎在他的体内,而是疾病。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

是疾病就好办,看完书,他当即写了一封长信,寄给书的作者,希望他能为自己指点迷津,但泥牛沉海。直到多年后,他在网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有个心理学教授,借着治疗心理疾病之机,强奸猥亵了多名少女,被判有期徒刑十年。方子郊惊奇地发现,那位教授就是自己当年发信求助的人。原来如此!

他像做梦一样讲完了两个小时,说做梦,其实准备还是很充分的,所以效果不差。听课的是国企某大公司的员工,密密麻麻坐了一教室。有的非常认真,不停记着笔记。上台之前,方子郊还有些紧张,但说了几句,就放松了,在荒谬的知识中,不断穿插笑话,时不时也引经据典,这难不倒他。高中时他就喜欢背书,四书五经六朝骈文唐诗宋词背了不少,在这种场合正能大派用场。讲课在大笑中结束,老板眉开眼笑,不停夸他,搞得他感动起来,有一种古代士收到君主知遇之恩的感觉。该死,这种奴才情绪难道是基因里带来的?方子郊骂了一句自己,又暗暗自嘲,中国人民还真是热爱知识热爱文化的。虽然,这些知识是何等的荒谬滑稽。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红包,几乎有一种负罪感。

他订好回家的票,突然想起,一个很好的网友就在这城市某大学任教,决定去拜访一下。他发了个短信,马上收到了热情的回音,说要来接他。方子郊婉拒了,说自己逛过去,顺便看看风景。看乡村风景已是方子郊的爱好,虽然他曾那么渴望离开乡下,去城里生活。他整理过自己的思绪,总结出厌恶乡村的原因,因为那没有书籍,一切与现代文明有关的设施,邮局、学校、书店、商场、电影院、公园……都付诸阙如;最重要的是,在他印象中,没有一个有文化的人。黧黑的庄稼汉,个个西瓜大的字不识一担。村干部歪瓜劣枣,举止粗野。村里的青石板路上,到处点缀着猪狗鸡鸭的粪便。妇女们蓬头垢面,围着井圈洗衣服,相互开着黄色的玩笑,间或发出淫荡的笑声。走进每户的屋子,都乱七八糟,几个脏兮兮的儿童坐在泥土地上,在群蝇的环绕下卖力地吸吮自己的手指,目光呆滞,望着每一位客人。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各种类型苍蝇的嗡嗡声证明,这是一个活着的世界。偶尔村里放两场革命电影,儿童们奔走相告,破旧的操场上于是鸡飞狗跳,这是村里仅有的文化活动。他曾经想在父亲的橱柜中找几本有文字的读物,翻箱倒柜,却只翻出几本《毛泽东选集》和一两本连环画《车轮滚滚》《铁人王进喜》。

后来他才知道,村里并不从来就这样,它有过体面的乡绅,有的乡绅子弟在城里做警察局长,有的上过黄埔军校。这些人家藏书很多,经常有外面的人长途跋涉来村里探访。那在城里做警察局长的,还特意在村里修建了小学校,两层楼的西式建筑,在当时的乡村是个景观。接着,乡绅们集体被枪毙,宅院被农民瓜分,书籍被当成了柴火,小学校改成了礼堂,学习毛选和批斗地主时用。现在,礼堂也只剩下了废墟;原先镶着彩色玻璃的地主家院墙,只剩一个个造型奇特的黑洞。

他羡慕那些自幼生活在城市厂矿的同学,有的厂简直是童话世界,有自己的发电厂,自己的新华书店,自己的图书馆,自己的电影院,也许当年追求前女友,就是因为她曾经过着那样的生活。其实,他并不一定真的爱她。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他沿着一条细细的田埂前进。朋友的学校在郊区,得穿过一些菜地。菜地里种植着各种蔬菜,南瓜、黄瓜、茄子、辣椒,看起来很绿色,但肯定也充斥着重金属。纵使附近没工业,饱含雨水的云彩也会不辞辛苦将几百公里外的重金属颗粒背来。他看见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个小山。如果没有池塘,他可能会把那看成封土堆。有个农民弯着腰,握着一个长臂的圆木斗,不停地从池塘里舀水,泼向自己身后的一片菜地。方子郊一时觉得很有兴致,因为这很像记忆中的父亲。他走过去搭讪,老农上下看他,说:“你是新来的副乡长?”

方子郊连称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准备去菜地那边的大学访友。那农民斜了他一眼:“哦,说句话你不爱听,将来再次闹革命,首先要杀贪官,第二就是你们这些大学老师。”

“为什么?我们可没有贪钱。”方子郊有些震惊。

农民说:“因为你们挣钱轻松,还经常在电视里帮贪官说话。”

方子郊傻眼,没想到自己这个群体在农民眼中是如此形象。他真想就势采访,但据说采访也是一项本事,怎么问非常重要。就像写作文,没受过训练的人,会觉得每日都是单调的庸常生活,而一旦写开,就发现周围处处可诉诸笔墨。方子郊想了想,问:“您记得小时候和现在变化大吗?”

农民骂骂咧咧:“当然大,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贪官,要是毛主席在世……”

方子郊哭笑不得,谢了一声,走了。

这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到处是闪耀着绿色琉璃瓦的老式建筑,墙上爬满了各种叫不出来的藤蔓。在校园里行走,很容易分辨出哪些建筑是近五六十年新增的,其丑陋非常明显。只要刨掉它们,这个校园一甲子前的面貌是完全可以在脑中复原的。

朋友还没结婚,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宿舍里有两张学生宿舍用的床,北面的墙上开着一个小窗。他们分别躺在一张床上聊天。朋友是学经济的,对文史哲却非常有兴趣。不是农民企业家那样感兴趣,而是确实精读过很多书,有独特的见解。和他说些很精微的东西,他也立刻懂得。方子郊记得自己有个同学也念经济,经常捧着一本《史记》看,问他为啥,说是导师吩咐看的,作为一个经济学者,要成为伟大的经济学家,不能光懂得经济,还要有古典人文情怀和优美的文笔。后来那同学就经常做些歪诗,时不时短信发给方子郊,可是连基本的平仄都不知道,押韵也一塌糊涂,最可怕的是毫无诗味,差不多都是口号。比如有一次奥运会,他发来一首《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