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大约七点钟的时候,李世江来了。他说:“咱们都知道《西京杂记》里那个故事吧?”

方子郊道:“你指的是汉文帝窦太后侍女死而复生的故事?”

那故事是这样的,西晋时,有人盗掘窦太后墓,发现一个宫女栩栩如生,像在熟睡,于是唤醒她。她果然打了个呵欠,醒过来了,跟人说起当年在长乐宫侍奉太后的经历,细节繁密,非亲历者不能道。当然,这显然是无稽之谈,谁也不会相信,志怪故事罢了。

李世江道:“嗯,我读书的感觉,这种故事在晋代以前广泛流传,晋代以后就不多了。”

方子郊道:“你的意思是?”

“我想,会不会有一种巫术,能让人在坟墓里昏睡不醒,相当于长眠,等待有一天被唤醒。”

方子郊笑:“你昨晚难道给令嫒讲青蛙王子和睡美人的童话来着?”

“还真没讲。”李世江道,“我是看了这本有关巫术的资料。你看,这份是安家岭秦墓出土的,里面提到一种巫术:以木兰鬯祼其身,以祝之曰:尔为泰父,我为秦民,若以咒护我长眠不殊,则倾家资以献。吾闻云梦有人得之,请赐我亦如之。”

方子郊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是这个编号为M122的秦墓,连墓主骨架都找不全了,哪能长生?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弗雷泽爵士说过,巫术是比宗教更原始的东西。一切巫术无不符合相似律和接触律,是对现实世界曲解后的脑中幻象,纯粹荒诞无稽。”

李世江打断他:“停,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巫术却偏偏和相似律和接触律无关。这里面或许有名堂。”

方子郊道:“你想多了。”不过他也有一丝奇怪,“对了,我说这个故事很熟,我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婆婆给我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咱们村旁边有座陵墓,埋着一个公主,其实她没有死,是假装身亡,等待他的情人去解救。”

“你家乡离楚国故都不近。”李世江道,“跟我们要说的肯定没关系吧,要不然就可以把这个传说和帛书上的故事联系起来。”

方子郊道:“说不近,其实到底还是楚国中心地域。当然,的确有些距离。故事有相似因子,只是巧合吧。就比如它也有点像睡美人,但我们决不能说,它们是最早的东西文化交流。”

“对,企盼死而复生,是人类整体的热切希望,所以,编出同样因子的故事,也是很正常的。说远了,回到刚才的题目上来,那我问你,一个木俑会说话,这正常吗?战国时代的工匠水平再高,机械再精巧,能精巧得过一块国产手表吗?实际上,世界上任何复杂的机械都不能模仿人类发声,能说话的机器,是电子时代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这个故事是真的?”方子郊道,“公主,呃,是不是可以这么称呼?楚王的女儿似乎还不能称公主,姑且按习惯这么叫吧,这位楚国公主正在地底长眠,等待她的青蛙王子来把他吻醒。”

李世江笑:“要是真的,嗯,你可以去试试。”

方子郊道:“你帅一点,你去。”

李世江的小眼珠又像老鼠一样骨碌骨碌转动,笑道:“帅没有用,人家就要青蛙王子。再说,我有老婆啦。”

方子郊骂道:“你还真不要脸。哪里就多帅了。”他走到书架上,取下木俑,“如果真有那个公主的墓,又去哪里找?”

李世江抢过木俑,端详了一会,又道:“刚才都是说笑,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求你帮忙做一件事。”

方子郊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

李世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事是你最讨厌的。我有个朋友,很有钱,想找人给他讲讲风水,我推荐了你。”

方子郊道:“这算什么大事,用得着吞吞吐吐。不过你说对了,讲风水我可不会,简直胡来嘛。”

“他给一万块钱,你去不去?讲两个小时。”

方子郊一怔:“这么多?可是,我真的不懂这个。”

“要多懂?”李世江道,“那些有钱的,大部分是文盲,你这两天温习一下《协纪辨方书》,加上你的学历,保险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别犹豫了,去吧。”

方子郊奇怪:“这钱你可以自己挣啊。”

“我自己挣?说得不好听一点,我缺这点钱吗?给你寻外快呢。好吧,别多心,我没有这么好心,只是已经把牛皮吹出去了,说有个哥们这方面很厉害。我是讲不了,你古书比我熟,还可以随时引点出土材料,更具欺骗性。飞机来,飞机去,也费不了什么事,两天就回来了。”

方子郊忸怩地答应了,一万块钱这么好挣,傻瓜才拒绝。而且,这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若说是骗子,也是对方主动请你去行骗。

李世江道:“对了,那一半帛书,你释读完没有?我猜你肯定兴奋得没睡觉,连夜释出来了。”

方子郊有些惭愧,作为一个专业学者,碰到这种大发现,控制不住兴奋,通宵达旦释读是很正常的事。但昨晚也确实太累,今天又忙着写书院记,之后又和陈青枝打情骂俏,想入非非,竟把正事全忘了,确实不应该。他惭愧道:“没,我哪有你那么勤奋。今天又一直忙别的,没顾上,这样吧,我把资料带上,尽量回来后找你讨论。”

“好,等你回来。”

两天后,方子郊飞到了那商人所在的城市,有人在机场举牌接他,很客气地带路,走到外面,一辆车已经停在门口,载着他飞驰。

这座更北方的城市,和所有中国的城市看起来差不多。小时候方子郊一直梦想能看看远方,他只从书上知道中国广阔,有960万平方公里,但十二岁前,他能看到的只有两边的山,面前的湖,连乡政府都没去过。有时坐在大树下,望着出村的那条土路发呆。夏日的阳光照射在土路上,被两侧挺拔的大树和茂密的青草衬托,宛如一幅油画。方子郊蛮怀念那幅风景。还是那句话,当时村里和夏日一样,还生机勃勃。初中时候,他终于离开了村庄,甚至越过乡政府,去了县城念书。初三时,铁路修好了,通车那天,全校停课去看火车。铁轨边人山人海,全县万人空巷。据说铁轨本来修不到这,只是因为这县出过几位将军,至今说话还有点力量,于是特为之绕道,至于为此浪费多少钱,那就管不着了。

汽车很快就驰到了一个花园别墅群,开进去,面前是一大片直挺挺竖着的杨树,细长细长,正在少年时期,毫无枝蔓。在城里有这样大片树林的住宅区,完全称得上奢侈了。两边路上花枝招展,园丁在其中辛勤劳作,方子郊叹气,看来不到外面走走,根本不知人间已是万紫千红。学校是个非常闭塞的地方,筒子楼里住得满满的,来往其中的人,都一脸晦气。但大家觉得天下人都是这么过的,也就不难过。如果说之前方子郊对女人的势利还有点不解的话,现在则完全领悟了。如果自己是个女人,也绝对会选择住在这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