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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江点头:“这倒也是。”他沉默了一会,突然笑道:“读了这半天,有没借此认出一些以前未识的字?”

方子郊大笑,又不敢笑出很大声来。人若心中藏有一些事,就会过分敏感。他知道李世江的意思,楚文字很难释读,有些根本无法认识,好在出土楚简有一些是古书,这些古书有些又有传世本,那些不认识的字,通过和传世古书对照,就可轻松解决。在全部资料发表以前,有些能提前寓目竹简原件的学者,若学识不够又很想出名,就会急忙写论文,隐匿自己所看到的材料,假装把对出来的字,谎称是自己考释出来的。方子郊当然不屑这么做,他笑道:“还真有几个,而且是很重要的字。另有几个字不完全能对照,但提供了显著线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藉此出成果的。”

李世江道:“我放什么心,其实你要是发表,我也能理解。当然,我会鄙视你。有件事情很奇怪,我始终想不通。”

“什么事?”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方子郊道:“我们之间不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吗?”

李世江又笑了,“那我就直说了。按说像你这样农村苦孩子出身的,都比较急功近利,什么都干得出,像温立三。哈哈。”

温立三比较有名,是艺术系的老师,他们的本科同学,刚入校时,剃个乡下会计头。让方子郊也大为惊讶,自己生长乡下,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样子这么土的人,秦俑见了只怕也要掩面而奔。后来知道,温立三的家乡离自己家乡还不算远,不过更偏僻。他入学不久,就展示出了极强的进取性,参加各类社团活动,很快就入了党,很快就成了一位著名的校园诗人。大三时,同学都在复习考研,他嘲笑大家:“你们这些人,只会在故纸堆里刨食,有个屌出息。”他声调高昂,干脆朗诵了起来:“将来的中国,必然是现代人的世界,而不属于你们这些活着的死人。”后来考了艺术系研究生,一直念完博士留校,有了头衔,在诗坛名气更大了,虽然方子郊永远也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比如他写过一首《遣怀诗·月圆夜》,名字很古典,内容却莫名其妙:

风声仍在大道上,搬来

一座江西的镂空的小城

它堆积自己的副本

从压扁的球形表面生发金色射线,并使之缓缓旋动

月圆夜,食梦之兽潜出

抽象的面孔本自空无

窗棂摇晃,混合萧萧夜声

在月光的安抚处——

那最小的一个,呼吸中全然是体香

她新生儿的手臂向外伸展

但这些不知所云的诗,却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大的名声。他忙得要命,恨不能脚踏风火轮奔走。在校园遇见,方子郊总要揶揄:“桂冠诗人来了。”他却大笑:“你这个考古学家,怎么老嘲笑我。”有一次去外地给函授班授课,方子郊遇到艺术系一老师,还顺便问:“我有个同学叫温立三,认识么?”那老师说当然认识,接着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别看温立三没结婚,他可不缺女人。”方子郊哭笑不得,谁问了他这个?那老师似乎也自觉突兀,但仿佛为了掩饰,干脆讲下去,说也是听来的,温立三有一条泡妞经典语录:跟了我,你算是一只脚踏入诗坛了。又提起温立三夏天的经典装束:透明白衬衣,里面白背心,上衣口袋里露出一张百元钞票。简直匪夷所思。

可李世江是什么意思,急功近利跟出身乡下有关系么?

“似乎是有。”李世江道,“不信你数数咱们本科同学,那些在政府机关工作的,都是些什么出身?当然我没有贬低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穷怕了的人,一旦有机会,总是要疯狂往上爬的,因为他们身上寄托着乡亲们的希望。”

方子郊无话可说,事情确实是这样。

李世江道:“真不高兴了?其实你是例外,我可是不轻易夸人的——你通过上下文猜出的这些字,却无法公布给学术界,多可惜啊。没准今后十年你们学界开学术会议,还会有不少学者撅着屁股考释它们。”

方子郊道:“那倒是,在目前的资料状况下,他们基本不可能做出正确的考释。”

“那你真是民族罪人啊。”

“你又上纲上线了。我再想想办法。在这之前,你可千万别给我说出去。”

李世江看看手表:“我得去幼儿园接孩子了。另一半文字你独自释读吧,我眼睛都看花了。释文做出来,给我拜读。”他穿上衣服,拉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