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你认识他吗,撒旦?”

“不。”

“等他过来,你难道不想跟他说说话吗?他可不像我们一样无知又迟钝,他会非常想跟你谈话的,你愿意吗?”

“换个时间,我会的,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必须去办一点我个人的小差事了。瞧,他来了,你们可以看到他了。小心坐好,别出声。”

我们看了看,看见彼得神父正穿过栗树林朝这边走来。我们三个都坐在草地上,撒旦坐在我们前面的小路上。彼得神父耷拉着脑袋慢慢地走近了,他边走边思考着什么,在离我们不到几码的地方停下来,摘下帽子,拿出他的丝绢手帕,站在那里擦了擦脸,看样子好像要跟我们说话,但却没有。俄顷,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儿来,好像一分钟前我还在自己的书房里——不过我猜我已经做着梦游荡一小时了,然后就不知不觉地走了这么远的路,因为这些倒霉的日子里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然后他自顾自嘟囔着走开了,从撒旦身上横踩过去,就好像那里什么都不存在一样。我们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我们差点冲动地叫喊起来——当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你总要忍不住发出的那种尖叫,但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了我们,我们一直保持着安静,只是加快了呼吸。之后,不一会儿,树林挡住了彼得神父的身影,这时撒旦开口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我只是一个精神的化身。”

“是的,我们现在意识到了,”尼克劳斯说,“但是我们不是精神的化身。他没有看到你,这容易理解,但是难道我们也是看不见的吗?他看了我们,但是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们。”

“不,我们当中谁都不是看不见的,刚才的一幕是因为我希望这样。”

这听起来太完美了。不像是真的。一天以来我们确实目睹了那些色彩浪漫又激动人心的事情,那不是梦。他坐在那里,看起来跟任何正常人都没什么两样——如此自然、简单又富有魅力,再次一如既往地继续闲聊起来,还有——是的,我想任何语言都不能叫你明白我们当时的感受,那是一种狂喜;而狂喜是不能用语言表述出来的,就像是音乐,音乐是一个人不能仅凭讲述就能让另一个人获得对它的感受的。现在,他又再次回溯到古老的年代,使往事在我们眼前栩栩如生。他看到了这一切,这一切!仅仅是看着他,就是一道奇观,叫人忍不住去想一个人的背后究竟怎么会有这么多奇妙的经历。

可是,那些却使你相比之下显得那么可悲,庸庸碌碌,琐碎无能,生命朝不保夕,如此短暂又毫无意义。他没有说起任何什么来支撑你那不断下坠的骄傲——不,一句安慰也没有。他总是用同样冷漠的老调子谈起人类——就像一个人谈到一堆砖石、粪土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你可以看出,任何人对于他都不重要,一条道路跟另一条道路也没什么区别。他并无意于伤害我们,这一点你可以看出;就好像当我们轻视一块砖石的存在时并不会有意去凌辱一块砖石;一块砖石的感情对我们来说什么也不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去想,它是有感情还是没感情。

有一次他言谈中竟把最显赫的国王、征服者、诗人、预言家以及强盗、乞丐这些搅和到一起,就像一堆砖,我感到惭愧,所以要为人类站出来说一句话,我问他为什么把他自己跟人类看得这么不同——于是他不得不对这个问题挣扎了一会儿,他好像没有弄明白我怎么可能问出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挣扎之后,他回答道:

“你问我人类跟我之间有什么不同?一个必死者跟一个不朽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一片云跟一个幽灵之间有什么不同?”他捏起一只正在一段树皮上攀爬的木虱问:“恺撒跟这只木虱之间又有什么不同?”

我说:“不能把本性和存在的长短完全不同的事物进行比较。”

“那你就回答了你自己的问题。”他说,“我可以详细说明这个问题。人是由泥土做成的,我目睹了他们被创造。而我不是由泥土做的。人类是各种疾病的博物馆,藏污纳垢的大本营;他今天来了,明天又走了,他生于污垢而死于恶臭,而我是属于永垂不朽的高贵者行列的。人还有一种叫作道德感的东西,你明白吗?他具有道德感,似乎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能使我们之间区分开了。”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好像问题就此可以打住。我很难过,因为直到那时我对道德感是什么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我只知道我们骄傲于拥有道德感,而他像那样谈起它,的确刺伤了我,就好像一个女孩子以为她最珍爱的华丽衣裙是值得称赞的、无意中却听见陌生人对它的嘲笑一样。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不语了。至于我,一个人独自沮丧起来。然后,撒旦又娓娓絮谈起来,很快他又开始激情四射,如此鼓舞人心又欢快活泼的气质叫我的精神再次为之一振。他还给我们讲了一些非常滑稽可笑的事情,叫我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时他就讲到参孙把火把系到狐狸的尾巴上,把狐狸放到菲利士人的庄稼地里,参孙骑到墙头上拍着大腿笑,笑得眼泪都滚下了面颊,结果一失衡栽到了墙下,对那场面的回忆叫他也大笑起来,我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最快活最开心的时光。到了晚些时候,他说:

“我现在真的要去办我的差事去了。”

“不,”我们都说,“不要走,跟我们一起留在这吧。走了你就不会回来了。”

“不,我会的。我还有话要跟你们讲。”

“什么时候?今晚吗?你要说好是什么时候。”

“不会很久的。你们等着看吧。”

“我们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们。作为证明,我要露一手给你们看。通常我离开的时候我只是消失,但现在我要一点点地不见,我做给你们看。”

他站了起来,这动作快得一闪就结束了。他越变越稀薄,直到变成一个肥皂泡,只保持着他的形状。透过他你可以看见灌木丛,就好像透过一个肥皂泡看得一样清晰。他的全身不断闪烁着水泡微妙的七彩虹光,这些色光呈扇面打开,就像球状水泡上总是显示出的那样。你可能看见过一个水泡掉到地毯上,轻轻弹两三下,然后就爆破了。他就是这样的。他弯下身——触到草地上——弹跳着——飘浮起来——又触到草地上——接连几次,然后就爆破了——扑哧!他刚才还在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空白。

亲眼目睹这一幕,真是奇妙又美好的事情。我们一语不发,只是坐着吃惊,眨着眼做梦;最后,塞皮醒过来,悲哀地叹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