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宝剑炉(第2/10页)

那巾头首领见我对这些兵刃一一点评,或贬或褒,知道遇到个识货的行家,眉宇却越发沉重起来,他右手负在背后,左手撑在柱上,似是不堪重负,那圆柱却咯咯咯地响了三声,转动半圈,一堵厚实的墙挪了开来,墙内一道石砌的小楼梯一直盘旋向下。

我一生铸剑,对机关不甚明了,但也知道这密室内的东西必然极其机密。

巾头儿首领带着我下到了密室中,却见室内空空荡荡,只在中心放着一只黄心柏木钉成的箱子,尘土厚积,木头外包着铁皮铜钉,看上去沉重无比,密密麻麻地上着数十把锁。他举手拂拭去那些尘土,手指微微颤抖,仿佛那些尘土重如一座大山。我惊讶地发现此时他用的却是右手。

“先生大识,”他说,“我要让你帮我看看这样东西。”

他一把一把地打开那个大木头箱子上的锁,把它们丢弃在尘土中,随后抛开盖子,让到一边。

盖子抛开的一瞬间,铜合页凄厉地尖叫了一声,与此同时,我像被刺了一下,什么东西从心里头一下泻了出去,我预感到马上就要触碰到游历生涯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与我此生都息息相关的命运。苏行总是说,机会对于每一名河络都是均等的,它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生涯里,但是否能抓住它,我却没有丝毫的把握。

密室中密不透风,我却可以听到窗外一只仓鹄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声音悲怆,充满欲望。我遏止住自己的激动,向箱中看去:箱底有一块长条形铁块,沉甸甸地躺在黄色缎子上。

首领在密室里走来走去,看上去焦躁无比。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仿佛一整座山压在他的眉毛上:“有一年夏天——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老,喜欢打猎,有一次和家人追踪一只中箭的獐子,直追到一处深潭之前,獐子不见了,却有一条瀑布从一块龙牙形的绝壁上直挂下来,滑溜溜的绝壁上全是蜡红色的条条斑痕,就仿佛斑斑血痕一般。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石头,正在惊叹,晴朗的天瞬时间就乌云压顶,雷电交加,裂章在天空正中显现,赤红如血,抬起头来的时候,正看见一道电光击中绝壁顶端,红光冲上天际,我仿佛看到一条龙影直崩落到深潭里,连忙叫人下水打捞。”

首领指着箱子说:“我捞上来的,就是这块铁,天生却有把剑的雏形。我把它在此屋中藏了多年,每过一年我便在箱上加一把锁。”

我探手入箱中,双手拿起那块铁,入手冰凉彻骨,极其沉重。它确实很久没有动过了。我吹了一口气,尘土雪崩一样从铁条上滚落在地;我用衣袖拂拭了几下,那铁现出墨黑如夜的底子来,其上密密麻麻的乱纹,如星河流动不息;我再从腰带上抽出试金刀,在铁块上轻轻一划,咆哮之声登时冲天而起,在室内回转盘绕,屋顶上的瓦片啪啪振动,呼应而鸣。窗外仓鹄的号叫声贯满我的耳朵,犹如大鼓擂动。我只觉得全身血液冲上头顶,眼前一黑,几乎掼倒在地。

清醒过来后,我双手颤动,把它放回箱中,嘴里却尝到一股血腥味,原来满嘴牙齿尽都松动了,头上更有一道血柱慢慢地流了下来。

首领扶柱而立,神情肃然,说:“三个月来,它在匣中不停啸叫。我想,再也藏不住它了,它也到了出山之时——我要用它铸一把刀。”

我那时候只觉得两腿发软,站立不住,于是干脆跌坐在地,道:“我铸不了。”

那首领满脸惊讶之色:“先生说什么?”

我双手扶膝,答道:“我不能把它铸成刀,这块石头,只能用来铸剑。”

首领有很久不说话,背过手去站着不动,高大的身子突然佝偻了下来,仿佛老了好几十岁。

“那就铸剑吧。”最后他轻轻地说道。

等到十年之后,我了解了羽人的习俗,才明白那老头得知这块铁只能铸剑而不能铸刀的时候,为什么如此意味萧索了。

我接下这一单活来,竟然一下就又费了十年工夫。其中艰辛,也不必多说。到了我在舆图山定居的第二个十年头上,剑没有铸成,东家却先病倒了。要知道那老人虽然身体硬朗,毕竟年岁不饶人。

这十年来,他从来也没来看过我,大概也是他的缘故,再没其他巾头儿上门求刀。除了首领经常遣一老家仆送些柴米银钱上门外,山谷里桃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我一个人也不见,与世相隔,潜心铸剑。正是在第十年头上,这口剑初成模样,却锋芒毕露,极其桀骜不驯。

我知道它是入邪道了。

若剑太过嗜血,便能伤人也能伤己。古人云,无所应,方可君临天下。我一直看不起众多河络名家铸成的剑,就是因为那些剑锋芒太过,难堪大用,不料自己用了这块神铁铸出来的剑居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铸剑铁料本质若好,淬火便是关键。一把剑若淬火不好,便如同田野没有蛙鸣,荒原没有驰狼,躯壳没有灵魂。

舆图山深潭的水质极好,为大金之元精,淬剑刚强锋利,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铸造出来的东西总是爽烈有余而柔韧不足。依据河络秘术,本可掺入五牲之脂来淬火,但寻常刀剑如此做也就罢了。我铸造此神剑,怎么能使它沾染上腥臊之气。

这个问题我数年来苦思不得其解,不免越来越委靡不振,整天抱着那柄铁剑坯发愣,只想着这块千年难求的铁,怕是被自己给毁了。那一日发呆,竟然将一柄用了二十多年的大锤放入炉中,待得发现,连忙往外一拉,只听得啪的一声,锤柄当中而断,而整座火炉都被拉倒了下来,刹那间火炭横飞,流火四溢。

我的脸和胡子烧得一塌糊涂,望着倒了的炉子一时呆住。倒灶河络,那是河洛们用来形容最蹩脚的工匠的用语,却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也会倒灶。耻辱就如一串巨大的马蹄声一样敲打在我的后脑上,等我清醒过来时,才发现马蹄声是确实存在的,有匹快马正自山脚下奔来。

来者是巾头儿首领的儿子,十年前,我在他婚礼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跳下马来,看到我形销骨立,仿佛变了个人般,不由吃了一惊。我见他眉目里含着悲凉,也是吓了一跳,听他说道:“我爸不行了,只怕这几天就要去了。他吩咐我带一句话来给你——那块铁,你扔了吧。”我愣了半晌,又见那年轻人从背上解下了一个包袱,双手奉上,道:“这一包金子,乃是父亲给先生的礼金。他言道,这十年来,对先生招待多有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这话一说,越发地使我愧疚得无地自容,那巾头首领空等了我十年,这十年来他供奉甚勤,却没来看过一次,催过一次,此刻他命不长久,见不到剑成,却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首领的儿子走后,我独自面对空谷孤壁,从日落想到月升,只觉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绝望。历二十年来而一剑无成,短如朝露夕花,什么英雄梦想全是空谈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