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身无形(2)(第4/7页)

一尊臂膀上缠绕着飘带的高高飞翔的神像终于倒下了,它砸开厚实的乌木地板,撞断地板下粗大的椽子,把斗拱击打得粉碎,穿破地板上的大洞,挟带着咆哮的风,朝下方落去。直过了良久,才有一声要把人耳震聋的轰鸣从脚下传递而上。在这一声里,整座平台如同风里的秋千,剧烈地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这样的剧震让人心神摇曳,而鹿舞和鬼脸的四只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就如同月光下的水面,对接连落在他们的四周火球都视若无睹。

他们虽然相互背对,却知道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对方的白刃就会朝那儿猛攻过来。那一下交手对疏忽者来说也许就是致命的最后一击。

火和烟在他们的身边升起,随后漫天的火星被风卷着旋转而上,仿佛无数金粉飘扬洒落在他们身遭。

羽鹤亭在漆黑的楼梯地跌跌撞撞地向下行走,被火球撞正高阁的这一下震动摔倒在楼梯上,倒下的梁和梯板几乎将他掩埋。

他从碎木片下挣扎着起身,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道温暖的血柱从额头上流下,在他的上面和下面,有一些细细的身影在惊慌失措地奔逃,那是从楼顶逃下去的侍女,他想到了雨羡夫人,但只是稍一犹豫,就转头坚定地向下行去。

如同天上的群星正在陨落,那是成千上万的麻雀,脚爪上带着火杏铺天盖地地飞上城墙,点燃了成千上百的火头,所有可燃烧的东西仿佛都在烧。沙陀蛮人的第二拨抛石攻击的密度远胜过前次,城墙上的一栋敌楼被三四枚火球正面命中,当即崩塌,万顷泥沙和尘土倾泻而下,将城楼附近的羽人全埋在了下面。

羽鹤亭踏上地面的一刻,就听到了来自上空的吼叫,他拼命地向后一跳,大团燃烧着的木架和梁柱刷地一下擦身而过,将格天阁的月台变成一座燃烧的火海。一尊尊神圣飞舞着的青铜武神雕像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带着仿佛拨动天弦的呼啸,相继落到他眼前,深深陷入土中。坍塌迸裂的石头和土埋到他们的肩窝上,这些武神依旧带着神秘的微笑,摆出一副飞跃超拔的姿势。

羽鹤亭心中一震,抬头上看,那架如同大鸟一样从阁身上突兀而出的平台整个消失了。他还无暇思考鬼脸和鹿舞的生死,已经听到花园都是金铁交鸣之声,如炒铁豆般密集,在呼呼的大火声中传来濒死的呼喊,四面都是人马跑动的声息。

只有大部队正在交战,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可是哪来的大部敌军呢?

羽鹤亭的眼前突然猛地一亮,格天阁的银顶终于彻底地烧了起来,火焰和黑烟被风卷着直上重霄,如同一张卷动上百尺的旗帜,它将方圆二十里地的黑暗照得如同白昼。羽鹤亭眼睁睁地看着一股潮水般的杂色蛮族骑兵正在冲入他的府邸,他的花园和他的堡垒中四下砍杀。

一匹黑马如同狂暴的狮子出现在花园的尽头,马上的骑将就如一匹狼那样凶狠,他挥舞着粗大的狼牙棒,在身遭卷起一道飞舞的血肉旋涡。另一个方向上,则有一名年轻人骑在一匹格外雄壮高大的灰骆驼上,挥舞长刀,左右冲突,在他凶悍的刀下,喷溅的血柱交叉而起。他们身后如同大河决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凶狠的蛮族武士,朝府邸中心杀来。黑衣黑甲的庐人卫正在步步为营,竭力抵御。依仗庐人卫,还尽抵敌得住,可这些蛮兵是从什么地方杀进来的呢?

在刚才的攻城血战中,就在所有的羽人精兵都在城门前纠缠的时候,三千名最勇武的沙陀步骑兵正静悄悄地被铁爷的使者带到挨着上城城墙边的一处广大宅子里。屋子的地板是空的,暴露着一个巨大的洞口。青罗亲自跟着铁爷在此处负责挖洞的首领钻入洞中,去检查地道的挖掘情形。

那名为首的个子矮小,在又黑又矮小的地洞里穿来穿去,就如鼹鼠般灵活异常,自然是名河络族人。他在见青罗的时候,脸上还涂抹着黑泥,抹着胡子得意地道:“已经全妥啦,就等将军你一声令下。”

青罗虽然早有准备,到了地下见了情形也不得不惊叹。长长的甬道一板一眼,挖得极其平整,宽可供人一进一出。每隔十步就有一个木支架。显见是挖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为了掩人耳目,挖出的泥土都被顺着一条长地道拖到海边去了。”河络指着一条长长的岔道介绍道,他口中抱怨,脸上却满是骄傲之色:“你知道大热天的,呆在地下面挖这地道,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吗?”

又说:“到了。”

青罗果然觉得眼前豁然开阔,甬道到了这儿,突然变大,向左右延伸了各一百步。

“这上面就是城墙了。”河络说,“三十年前那一战,我们已经把上城城墙的前后都摸透了,这是它的地基最脆弱的地方……”

此刻这处最脆弱的地基其下顶着成百上千的小木柱,木柱上顶着阔厚的木托板,支撑着上面白色城墙的重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木柱子间已经填满了柴火、稻草、硫磺和其他引火之物。

“只要烧掉这些支撑柱,失去地基,整段城墙就会倒塌。厌火的白色城墙。”那个脏脸蛋的河络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道。

狼那罗骑在一匹黑马上等青罗出来,他的鞍子是一整张狼皮缝制成的,狼头垂挂在马屁股处,让这员将领的前心后背都显得狰狞异常。

他和黑马都同样地急不可耐,身后是三千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挺着长枪,虽然个个心急火燎,却都知道要如何静悄悄地埋伏在黑暗里,只等进攻。他们等了又等,狼那罗忍不住发问:“是不是那帮小矮子让火灭了。”

青罗嘘了一声。

他并不快乐,带着点忧虑的神情,最后看了一眼眼前光滑洁白的城墙。在他们的掩藏的地方仰头上望,高高的格天阁仿佛近在头顶。这段城墙紧挨着格天阁的背面,一旦突破,就可直接杀入羽鹤亭的府邸。铁问舟选择的破城之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随即他就感受到了脚底下的震动,这震动尚从他脚踝传到腰间,眼前一长段的白色城墙已经崩落。

起先只是十多道宽可容纳一人的裂缝从墙根处出现,如同毒蛇的头飞快地向上窜动,将高大的城墙分裂成数段各自独立的短墙。随后中心的几道短墙突然下陷,留下两侧突兀单薄的石柱子,它们思考了片刻,分别向中心挤压倒下,大如房屋的石块从天上砸下,尘土组成的烟柱从四处冒出,飞卷而上。巨大的石块如翻身的鱼般翻滚、蹦跳、猛烈地砍砸着大地,发出怪兽般的呻吟。

厌火城永不陷落的城墙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