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瀛台铁勒 第六章

在我呆在古弥远屋子里的时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从摄政王的卡宏里颁了出去。我母亲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拥有打理政务的天分,在我父亲当王的年份里,她还尚未完全发挥出,此刻铁勒延陀顶着摄政王、大单于的帽子,却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务所有的权力都交在她的手里——他自己一门心思地去训练他的狼兵,去与周边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将大批精良军器从千里之外拖回阴羽原。这个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这个女人重新调拨了起来。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军制,将所有可以上阵的男丁重按旧制分拨成了八卫,每卫又再分左右卫,它们分别是左右重骑豹韬卫、左右短刀骑鹰扬卫、左右长刀骑金吾卫、左右轻骑射玉铃卫、左右短枪千牛卫、左右长枪白骁卫和左右长枪领军卫,只有武威卫暂且空缺。瀛棘的武威卫名头响亮,在瀚州拥有百战不败的名头。舞裳妃担心以现在瀛棘的实力去拼凑这支铁旅,反倒损坏了瀛棘武威卫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轻骑,分管侦查探哨事宜,这三骑分别为羽骑、突骑、雕骑。虽然三骑八卫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额颇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经隐隐而现。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还多了一支驰狼骑,充作瀛棘大营的近卫队。

赤蛮调任左右豹韬卫的正都统制,豹韬卫本是瀛棘的野战重骑,此刻缺乏装备,只能勉强凑成支四百人的骑队。赤蛮忙了许多,见我的时候也就少了。

瀛棘虽然尚且弱小,却人人知道刚从覆族的危险中爬了出来,四周强邻虎视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们已经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这六年来,瀛棘战战兢兢地踏在布满深渊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终于,瀛棘人握紧了长矛,心里头燃烧着报仇的愿望。

那时候,我母亲替我配置的书记官日复一日地将柬报、卷宗、帐簿、人事任命、公报、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长几上,一些卷宗放过一日后,就会又移回到摄政王的卡宏里去,另一些卷宗则长留在我的房间里,它们越堆越多,最后漫过了我的长几,滚落到地上,在那里积累了厚厚的尘灰。

我的书记官是老长孙鸿卢的孙子长孙龄。他比我要大上6岁,却长得瘦小文静,一张苍白的脸,眉毛又细又黑,倒像个女孩,整天趴在那里写呀写的,手指被墨涂得乌黑,也不知道抄些什么东西。

赤蛮终于腾腾地迈着大步进来找我,他挎着把长刀,气色好得不行。

满怀敬畏地看着堆满长几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这么多字呀?当了王果然不一样啊。”

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卷纸打开了看,那是一份大库送来的每季粮草库存禀文。他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着嘴读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么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张纸上怎么能涂出这么多墨块块啊。”

他哈哈大笑,把那卷东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么会要看这些东西呢,当了大君,就应该学习骑马射箭,打架喝酒,这才是个大王的样子呀。”

“我没看这些东西。”我说,当然也没告诉他,不是因为想着喝酒打架才不看它们的。

我的脑子里那时候已经被另一种思想的潮水涨满了。它们在疯狂流动。同样的,这些纸堆里充满了各类讯息,它们在满是尘土的空气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铁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实的东西呈送给我呢?我不是真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训练我们的头脑直接看到真相,但我还做不到。

“那你还等什么,”赤蛮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

“嘘,别嚷嚷,”我说,“这还有人呢。”

“把他们杀掉灭口。”赤蛮斩钉截铁地说,还挥掌一落,在空气里做了个手势。

长孙龄惊惶地抬了一下头。

“别怕,他吓唬你的呢。”我笑了起来,我挺喜欢这个面色苍白、有一双少女一样温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书记官,“要不,陪我们一块出去玩吧。”

“真的可以吗?”长孙龄再次惊惶地抬了抬头。

“放心吧,不告诉你爷爷。我是大君啊,谁要告诉了你爷爷,我就杀他的头。”我大声地说。

长孙龄羞涩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说。

赤蛮把我罩在他那件大斗篷的后面,让我贴在他的后背上,把我偷偷带出了斡耳朵。我在他斗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卫斡耳朵的金吾卫,他们的肩膀上装饰着明晃晃的金对豸,手提长矛和铜镶边的长圆盾。他们又年轻又有精神,可是他们如同睁眼的瞎子,看不到赤蛮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块。

长孙龄提着他的长袍角扑哧扑哧地跟在后面。赤蛮虽然跛着条腿,却走得像阵风一样让他跟不上。

赤蛮告诫我说:“早该出来玩了,看你老不动弹,身上比冰还要凉。”

我嘻嘻一笑,从他的背上溜了下来,问他:“你眼睛怎么青了一块?”

赤蛮脸上一红,揉了揉额头,嘟囔着说:“没什么,我想把那柄刀子赢回来,和贺拔蔑老打了个赌,空手打架,看是谁赢……”

“你赢了吗?”

赤蛮嘿嘿一笑,脸色尴尬地岔开话题不答。我哈哈大笑。那个整天睡觉的老头,他隐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难以琢磨。在我看来,赤蛮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武的人了,除了瀛台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没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还会在那个老头手下吃瘪。“这老家伙,滑溜得紧,抓不着……”赤蛮悻悻地说,“滑不留手……”

赤蛮带着我和长孙龄来到一家粗野简陋的官营酒馆——瀛棘大营这五年来新增添了不少建筑,而酒馆无疑是其中最需要的一栋,它不但提供了消磨时间的场所,也是瀛棘的小伙子们学会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地方。庞大的屋顶成尖角斜向里相交,下面缭绕着烟草、麦酒和酸臭的马汗气味。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稍微晃一晃,露出一张被酒涨红的脸,然后又低下去,掩藏在嘈杂的腐败的黑暗和絮絮低语当中。

拥挤在这儿的顾客除了瀛棘的年轻人,就是铁勒延陀手下那些满身狼骚味的野汉子,他们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大阵营。如果东头坐上了瀛棘部的小伙,那就不可能在这边的空桌子边看到铁勒的人,哪怕屋子西头早已挤得坐不下人了——这两群人界限分明,绝不混杂,相互之间被两排桌子间的一条宽走道——一条冰冷的河流隔开。

我不认识这里面的人,他们看向我的目光也表明了并不认识我——赤蛮用斗篷连头带脑地将我裹起来,又在我脸上重重地抹了两把,我闻到一股泥土味——他一定把我的脸涂得看不出模样了。此刻我坐在这儿,看上去就像个穷人家的小孩,被父亲喝醉后甩在了一边没人看管。我惊讶地发现挤在酒馆里这样的小孩不少,除了编到各营去的半大小伙子,还有许多在北荒出生成长起来的小鬼头。他们的目光,带着冰雪的寒气和凌厉,带着过早介入世事的无情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