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醇与父亲的重逢(第2/2页)

未婚夫那边的家人表示了理解,尤其是母亲离婚后一直没有改嫁,说起来都有点封建道德模范的意味。这样的故事,似乎更应给予同情,他们甚至同意婚礼在佳醇的故乡举行。

所以在结婚当天,母亲和佳醇准备好了应急方案,还想了一句自以为能逗笑全场的对白,“小子,别以为你一个人养她不公平,我这么多年也是一个人养的!”

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出现的话。

母亲很自然地把位子让给了父亲,好像理应如此一样——真是岂有此理,你竟然可以来捡现成的,佳醇愤愤不平地想。

25岁的佳醇被父亲领着走向未来的丈夫。这段路很短,短得两人想不出该说什么话,以洞穿横在他们之间7年未见的隔膜。佳醇偷眼望父亲,他好像还是没有老,又好像满脸疲惫,他的胡子仍然刮得干干净净,模糊的,是他眼中的泪水,还是佳醇眼中的?

只剩最后几步了,佳醇有些着急,她知道余生不会再有比此刻更神圣的日子,她希望,真真切切地希望,父亲对她说点什么,祝福新生也好,回忆旧痛也好,什么都好,她想听见父亲的声音。

在手被递到未婚夫手里之前,父亲终于开口了:“开心吗?”

佳醇的眼泪夺眶而出,用力地点点头,“开心,爸爸,我很开心!”

婚礼持续了整个上午,父亲却仍然只待了半个小时,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残酷而无情,让这场温馨的仪式陷入一种凄冷的氛围之中。

佳醇为此向母亲埋怨:“他怎么可以这样,他难道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吗?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出嫁更重要的事情吗?”

母亲只是看着手表,一句话也没有说。

倒是丈夫抱着佳醇的肩膀,安慰说:“也许父亲真的有别的事情,我们要理解他,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也可能,他毕竟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你,和这里的其他客人也不熟,坐在这里会不好意思吧。”

“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他的女儿,他跟我亲就好了,为什么要在意别的事!”佳醇用手捂着眼睛,肩头抽动,“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半个小时!在他眼里,我就值半个小时!”

丈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抱着她。

“要是他没时间来,那就干脆不要再来了!”佳醇抹掉眼泪,最后说道。

佳醇确实没有再见到父亲,三天之后,母亲告诉他,父亲去世了。

此时的佳醇已经从婚礼的情绪化波动中平静下来,她无心追究父亲的我行我素,也不会后悔自己说过的狠话。她告诉自己,既然已经把一生托付给另一个男人,有没有父亲也就无所谓了。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父亲的死讯面前,她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倔强都是假装的。

“他死的时候在哪里?是一个人吗?有人陪在他身边吗?”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带你去见他。”

佳醇突然意识到,某个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即将被揭开。

这里是一所医院的地下室,寒冷而阴森,四周只听得到像冰箱一样发出的低低的“嗡嗡”声。

沿着走廊,除了顶部密布的管线之外,就是墙边依次排去的大铁柜子。

“那是什么?”佳醇问。

“人体冷冻柜。”母亲一边回答,一边朝远处一个柜子走去。

“是做什么的?”

“你知道冬眠吗?这个跟冬眠一样,可以把人冷冻起来,让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等到需要的时候,再把他们唤醒。”

佳醇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冬眠?人类又不缺食物。”

母亲走到一个柜子前停下,那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是觉得现在活得没意思,想靠这种办法去未来;有的是得了绝症,医生目前治不好,只能指望将来;还有的,比如你父亲——”

“是因为什么?”

“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多。”

“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佳醇……”母亲转过脸来,看着女儿,脸上带泪,“我们骗了你,你爸爸他没有跟我离婚,这十多年,他一直都被冷冻在这里。”

“医生查出他得病的时候,他已经没剩下多少天可活了,医生说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随时都可能死,以现有的技术,别说治疗,连病因都找不到。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除了等死以外,我和你爸爸每天数着日子,看着他一天天憔悴下去,他连遗书都改了好几遍。快到最后的时候,医生问我们愿不愿意试试人体冷冻,因为还在试验期,所以是免费的。”

“你们同意了?”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一种是死,一种是保留一丁点儿希望。”

佳醇无法想象父亲那个时候对生的渴望有多么强烈,“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母亲按下柜子旁的阀门开关,“你还太小,不会明白这样做的意义。而且,你爸爸说,万一冷冻期间出了什么问题,他还是死了怎么办;也可能,不管冷冻到哪个时代,他的病都没办法治好,又怎么向你解释。与其让你被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折磨,不如让你认为他是一个无情的父亲。”

佳醇内心感到阵阵酸楚,“那他怎么不乖乖冬眠,老是回来看我?”

“因为这才是他接受冷冻实验的真正目的。你爸爸对治愈没抱多大希望,他只是放心不下你,你还那么小,路还那么长,你碰到障碍和挫折的时候,他希望能亲自给你鼓励和勇气。所以,他请求医生和我安排时间唤醒他,以便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可以及时地出现在你身边。医生一开始是反对的,因为这会严重影响冷冻质量,但架不住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恳求,医生最后批准了,但要我们保证每次唤醒只有一个小时。”

曾经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说得通了。

原来,每次半小时的重逢,都是父亲消耗生命换来的珍贵赐予。

母亲拉出大柜子,玻璃表面下,能看到父亲的脸,他似乎没有变化,胡子刮得很干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在这里面躺了十几年,会不会很冷很孤独?”佳醇轻声问。“他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都写在这里面。”母亲从口袋里拿出一沓信,“这是他改了很多遍的遗书,每一个版本都在这里。”

佳醇接过信,看到最上面那一封的封面写着:“女儿,爸爸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还是想亲眼看着你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