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鬼恋阙纪行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 ”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 ”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 ”

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

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 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 ”

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色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