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寻常法师

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访安倍晴明的宅邸,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

这个汉子访问晴明时,总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从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孙贵胄。以其身份,本来是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而且身边也不带侍从,连牛车也不乘,就独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这个汉子就是这样,甚至有时会做出鲁莽之举。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窃时,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侍从,便闯到罗城门去。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统高贵的武士。

还是言归正传吧。

一如平素,穿过晴明宅邸的大门,博雅长吁一口气。

“呼——”仿佛叹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其他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风之中摇曳,那边一从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久唐破风式的山墙旁边,红花盛开的胡枝子,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整个庭院看上去似乎丝毫未加修整。

任由满院花草自生自灭——乍看上去就是这样。

这样的景象,简直——“就是荒野嘛! ”

博雅脸上的表情在这样说着。

可是不知伺故,对睛明这花草自由自在盛开无忌的庭院,博雅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喜欢。

人概是因为晴明并不仅仅听任花草自生自灭,其间似乎也有着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这庭院的风景并不是单纯的荒野,而是存在着某种奇异的秩序。

虽然无法用语言巧妙地表达这种秩序到底存在于何处、呈现出何种形态,但大约正是那奇异的秩序,才使这个庭院令人喜爱吧。

如果要说肉眼可见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种花覃长得特别多。可又并不足每种花草都长得同样多。有的种类多,有的种类少,但整体望去,比例恰到好处。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对此,博雅不明就里。

尽管不明就里,但他觉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吧。

“晴明,在不在家? ”

博雅朝着屋子里喊道。

然而。屋子里没有回应。

就算有谁出来引路,引路者是人的模样也好兽的形状也罢,总之大概是晴明所使唤的式神吧。

记得有一次,一只会说人话的萱鼠来迎接过自己。

所以,博雅不光注意犀内,甚至还留意观察脚下。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

惟有秋日的原野在博雅周围铺展开去。

“不在家吗? ”

低声自言自语时,博雅闻到了风中甜甜的香气。

那妙不可言的香气,是融化在大气之中的。仿佛在夺气中的某一层,那香气格外强烈,只要扭扭头,和着那动作,香气便会忽而变强忽而变弱。

奇怪……

博雅侧首凝思。

到底是什么香气? 知道是花香。

菊花吗? 不,不是菊花。比起菊花来,这香气更带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会将脑髓溶化似的。

就像为这香气所诱惑,博雅举足踏入花草丛中。

穿过花草丛,博雅绕向房屋的侧面。

薄暮从房屋的侧影和院墙的侧影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正悄悄潜入大气中。

这时——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长着一棵三人高的大树。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每次造访晴明宅邸时,都会看到这棵树。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树的枝条上长着黄色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

那甜甜的香气,似乎就是从这棵树上流泻出来的。

走过去,这香气变得清晰而浓烈。

博雅在树的近前停住脚步。

他发现树梢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个白色的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干什么。

“吧嗒”一声,博雅的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细枝,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与树上一样盛开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博雅暗忖:香味这么浓烈,恐怕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这时,又一枝花落了下来。

轻轻折断细枝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那人影不断地将开着花的细枝,用细细的指尖折断,抛下树来。

再仔细看去,树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铺满黄色的花朵。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茂密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行动自如。

那影子一般的躯体仿佛空气一般,在枝条与叶子间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个人影究竟是谁。

可是,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轮廓就越加模糊。明明可以看见,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简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一般。

是式神吗?!不料博雅这么一闪念,那朦胧的脸庞,突然变得清晰了。

还对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

博雅轻声叫道。

“喂,博雅。”

从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看去,房屋的外廊内,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盘腿而坐。晴明右肘支在右膝上,竖起右臂,下巴搁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着博雅。

“晴明,刚才那树上……”

博雅扭头去望向那树梢。

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来是式神啊。”

博雅回过头来,对着晴明说。

晴明抬起脸:“哦,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叫式神在做什么? ”

“你不都看见了吗? ”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有人从那棵树上折了开着花的细枝抛到地上。”

“对呀。”

“可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这才问你嘛。”

“马上就会明白了。”

“马上?”

“嗯。”

“马上我怎么弄明白? ”

博雅话说得爽快、耿赢。

“你瞧,博雅,这里已经预备了酒。咱们一边喝上几杯,一边慢慢地观赏庭院,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啦。”

“哦……”

“到这边来吧。”

晴明的右手边有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只碟子里盛着鱼干。

“好啊。反正坐下来再说吧。”

博雅从庭院直接跨进外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一简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来似的。”

“博雅啊,要想不让我知道,在经过一条戾桥时,就别自言自语呀。”

“我又说话了吗? 在哪儿? ”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