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卷四 丑时之谒

日复一日恋转深。

日复一日恋转浓,参谒贵船之神宫。

女子独自一人匆匆行走着。

是在夜晚的山路上。

一身素白如雪的装束。

而且,赤着双脚。

道路两边是广袤深远的森林,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偶尔漏进一束光,或者两束光。

幽蓝的月光照到的地方,些微光亮反而加深了夜晚的黑暗。

莲香树、橡树、杉树、扁柏。这些参天古木扭曲着树身盘踞着。

道路的四处,岩石和树根裸露出来。

在路上,女人雪白得惨厉的赤脚踩了过去。

有些岩石上长着绿苔。有些树根湿漉漉的,容易滑倒。

有时候,她绊倒了,有时踩在尖利的石头上,脚和脚趾都渗出血来。

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女人的脸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一种比自己所能看到的黑暗还要深沉的黑暗,在女人的眸子中沉淀着。

在这样的更深夜静时分,在这样阴森森的树林中行走。女人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怖。

长长的头发蓬乱地散开来,披在冒着细细香汗的脸颊上。

令人生畏的是。女人嘴中衔着一根五寸长的钉子。

用嘴唇吗?根本不是,女人用牙齿咬着那根五寸的钉子,把它叼在口中。

每次迈出脚步,从女人穿戴的衣袂边,雪白的小腿就会露出来。衣袖处隐约可见两只发白的手臂。

就好像没有晒过一次阳光似的,女人雪白的肤色仿佛远离人间烟火。

女人左手拿着一个木做的偶人,右手握着一把铁锤。

女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像幽魂一样行走着。

从来不识人伪善。

从来不悔初相识,只因两心情意真。

女人沿着山路朝贵船神社走去。

贵船神社位于京城西北的崇山中。

祭祀的神灵是高龙神与暗龙神。

他们都是水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的“龙”用的是“霞”字,即“龙神”。高龙神的“高”,是指山岭。暗龙神的“暗”。是指幽谷。

传说,在远古,伊奘诺神命十拳剑将迦具土神的头颅斩落时,剑头滴下的鲜血从手指缝沥出,于是诞生了这两位神灵。

据庙志记载,祭神除这两位神祗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传说,祈祷时会降下甘霖,许愿时会停止下雨。

庙志中还写道:“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从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人朝着贵船神社走去。

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湮没了山路,凤尾草盖满了地面。

这是一条幽暗、阴森的山间小路。

平日祭祀水神的道路延伸着,大气沉重地饱含湿气。

女人身穿的白衣也吸收了水汽,变得凝重起来。

女人行走着,蓝色的月光偶尔投射到女人的肩膀和头发上。看上去像鬼火一般。

此生诚无奈,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焦匆匆行。

“啊。我怨你。”

“啊,我恨你。”

女人边往前走。边絮絮不休。

此身如躯壳,蓬蒿深处行。

市原郊露重,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贵船在眼前。

行至神社门口。女人站住了。

对面,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女人把手中拿着的偶人藏在袖中,把衔在嘴里的钉子吐到左手中。

右手依然拿着铁锤,她打量着男子。仔细一看,男子身上穿着白色的干绸布衣,看打扮仿佛是贵船神社的人。

“喂——”

男人向女人招呼。

“有什么事……”

女人用细细的声音回应。

“昨天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

“是的。”

男子点点头,一步两步朝女子走近,停住了脚。

“梦中飞来两尊巨大的龙神。龙神告诉我,明天晚上丑时有一个你这样打扮的女人。从京城来到庙中,让我把下面的话传给你。”

“什么话?”

“说是听到了你的愿望。”

“哦!”

女人的唇角微微吊起。

“让她身披红衣,面涂丹砂,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起烛火,再加上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人的嘴角抽起,夜色中,雪白的牙齿清晰可见。

“真高兴啊。”

她满意地大笑起来。

脸色更加令人悚栗。

心诚得所愿,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哈,哈,哈。”

女人高声狂笑,左右拂摆着长长的头发。

女人的双眸闪闪发亮,披离的黑发朝空竖立,变成了鬼的模样。

男子惊恐万状。“啊”的一声,大声尖叫起来。

此时,女子像癫狂一般手舞足蹈起来,沿着夜间的山路,向着京城方向快速跑去。

不知不觉,夏天过去了。

草丛间啁啾呜叫的已是秋天的蛩虫。

夏草已经完全埋没在秋草中,看上去快要消失了。

芦荻在柔爽的秋风中摇摆,黄花龙芽和桔梗旁枝上盛开着花朵。

越过屋檐仰望晴空,白色的云翳在高远的空中飘来浮去。

午后。

晴明和博雅坐在外廊地板上,把酒清谈。

这是来自西域的酒肴。

用葡萄做的美酒颜色酡红。盛在两只琉璃杯中。看上去很是美艳。

持杯在手,不时把酒人口,博雅叹息起来。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前来晴明宅邸走访的博雅,坐在外廊内饮酒,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秋天的庭院叹息不已。

晴明支起一条腿,背靠着廊柱子。平静地望着博雅。

“喂。晴明——”

“什么事。博雅?”

晴明移动的只是视线而已。

“为什么世间万物都要这样不停地变化更新呢?”

伴随着叹息。博雅喃喃道。

“到底是什么事?”

“看看吧。这个庭院——”

“……”

“不久前还和你一起看过的花呀,草啊,今天大多已难再见到,不是吗?”

蓝色的花,如鸭跖草。

红色的花。如绣线菊。

那些花朵已不见行踪,连萤火虫的影子也不存在了。

偶尔有伯劳鸟在高空中尖叫一声,转瞬间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空气中,秋天的气息已凛凛充溢,夏天的形迹已隐匿不见了。

“人心也是这样迁变的吧。”

“是啊。”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喂,晴明,关于怎样了解人心,有什么好办法吗?”

“人心吗?”

晴明嘴边含着温柔的笑意,不是微笑,也不是苦笑。

“博雅。看一看水的形态怎么样?”

“水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