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鬼小槌

雪,森森降下。

自天空降下的雪,令庭院白花花一片。那是温柔的白。

雪花积在所有物体上,以其清净的天穹之白,掩覆尘世的一切。

天地间的所有声响,都像让雪花给夺走了。

无风。

雪花接连不断自天而降。

凝视那纷纷降落的雪花,会令人错以为正在飘动的不是雪,而是大地。大地在静止于宇

宙间的几万、

几亿雪花中,缓缓上升——而大地上升的速度,在赏雪人眼中看来,或许正是雪花下降

的速度。

眺望着雪花,自然而然会萌生这种感觉。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源博雅叹息般说道。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与晴明端坐窄廊,饮酒赏雪。

两人身边各自有个火盆,正以此取暖、聊天。两人脚上都穿着丝绸袜。

所谓“袜”,是将两块脚型的布缝合起来,形成没有指沟的布袜。上方有两条膝绳,绑

在脚踝以防脱落。

“什么不可思议?”晴明的凤眼瞄向博雅。

“雪啊。”

“雪?”

“你看这庭院。”博雅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望向庭院。

不管是庭院的松树、枫树、樱树树枝,还是细长的树头,都积满丰盈的雪。枯萎的败酱

草上、庭石上,也积满了雪。

“不只这庭院,整个京城中,现在都积满了这么多雪? .”

“嗯。”

“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博雅像是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将酒杯送到唇边。“晴明啊? .”

“什么事?”

“无论雪看起来再如何柔软,都是因为太沉重才会降落吧?”

“嗯。”

“我正在思考,这些沉重又大量的雪,到底在天上的哪里?”

“嗯。”

晴明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红唇含了一口酒。

“你也应该知道,昨天? .不,直至今天早上,天空不是还很晴朗吗?”

“? .”

“天空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雪呢?”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伸手倒火炉前取

暖。

“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天上任何地方都没降落过一次雪?”

“博雅啊? .”晴明这回露出微笑,“你真是个有趣的汉子。”

“有趣?”

“嗯,有趣。”

“什么意思?”

“不听好,博雅。雪,的确是上天制造后再降下来的,可是,上天并非制造了大量的雪

之后,才让雪降下来。”

“那又怎么降下来的?”

“雪是边制造边降下来的? .”

“真的?”

“你现在看到的雪,其实是一种咒。”

“咒?”

“咒。”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想唬我了?”

“我没唬你。”

“真的?”

“听我说嘛,博雅。”

“嗯,嗯。”

“何谓雪?”

“什、什? .”

“所谓雪,是水。”晴明抢先回答。

“嗯,嗯。”博雅点头。

“春天一到,雪会融化成水,沉入地底,有些水成为河流,流入池子或大海? .”

“嗯。”博雅再度点头。

“这些水则溶于大气。”

“大气?”

“用器具盛水,搁置两三天,不是会自然消失吗?”

“嗯。”

“你说,那水到底跑到哪里了?”

“哪里?”

“溶于大气了。”

“? .”

“水气再天上凝结,再变成云,变成雨,最后降到地面。而这水气,有时候就会变成雪。”

“嗯。”

“虽然时时改变形状或状态,但本质是水。”

“? .”

“那些水,有时因咒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雪。”

“可是,按照你的道理来说,你说是本质的水,不也是一种咒?”

“正是如此,博雅。我说的本质的水,也是一种咒,其实也可以说水的本质是云或雪。

无论水呈什么形状,那形状就是本质,也就是咒。”

“晴明啊,你是说,天上并非储存这无穷尽的雪吗?”

“没错。”

“雪的本源,不但天上有,大地也有,随处都有的意思?”

“嗯。”

“换句话说,无论雪、雨、水、云,都没有源头,它们彼此都是本质,彼此生出彼此,

在这天地间循环,对吧?”

“你说得很对,博雅。”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在看着循环于天地间的咒。既然如此,所谓赏雪,就是观赏咒的

循环喽?”

“博雅,你太厉害了。所谓赏雪,正是你说的那样。”晴明的声音隐含赞叹。

“咒,是会循环的。”晴明边说边望向庭院,“任何咒都无时不在变化。释尊也说过,一

切万物,无常存者,也就是诸行无常。”

“晴明,真稀罕,没想到在这儿能听你说佛法。”

“佛法与咒的道理,追根究底是一样的。”晴明说得若无其事。

“可是,晴明啊? .”

“怎么了?”

“同你讨论过雪的话题后,我好像理解了一点什么道理,只是? .”

“只是什么?”

“最初我望着雪花时,那种感到不可思议又仿佛是惊讶的感觉,也就是最初的那种心情,

我觉得好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是吗?”

“雪也是一种循环的咒,这道理的确令我很惊讶。可是,我最初望着雪花所萌生的那种

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也是我真正的感觉。”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汉子,博雅。”晴明深有感触地说。

“我哪有不可思议?”

“听好,博雅。赏雪的行为,等同于观赏咒的循环,这个道理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原来是我说的? .”

“这种道理,一般和尚或阴阳师也不见得能理解。你却轻而易举地说出关于天地的道理。”

“是吗?”

“是的。而且你不觉得自己说出大道理,还在那边感叹雪有多不可思议。这样的你,我

觉得比雪更不可思议。”

“是吗?”

“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地方。”晴明红唇泛出微笑。

“晴明,别嘲弄我。”

“我没嘲弄你。”

“真的?”

“我只是想说,你是个好汉子。”

“果然在嘲弄我。”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你每次说我是‘好汉子’时,大抵都在嘲弄我。”

“博雅,你嘴巴噘起来了。”

“哪有?”博雅伸手按住嘴唇。

“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晴明微笑着。

博雅放下手,这回真的噘起嘴说:“别再嘲弄我了。”

此时,晴明右手指尖已端起酒杯,边喝酒边望向庭院。

“雪下得真大。”晴明自语。

博雅跟随他的视线,也望向庭院的雪,接着低声说:“对了,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