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返尸

一 翌日中午过后,晴明和博雅前往平贞盛宅邸——造访维时。 宅邸为准备贞盛葬礼而忙碌。 不过,虽说是葬礼,毕竟死法不寻常。贞盛吃儿肝,而且尸体没头颅。不能

公然举办葬礼。 预计在这天私下办完葬礼。 “等葬礼结束,我打算向皇上报告所知一切。”维时面对晴明和博雅说。 朝廷相关者应该已透过保宪得知此事。 大概是知道内情的保宪和净藏从中斡旋,公役还未涌进宅邸。 尽管如此,这天还是必须入宫。 所幸维时腹部受的是轻伤。 走路时只要不在腹部用力,短距离慢慢走,伤口不会裂开。 那是由于晴明在现场做的抢救处置有效。 “今天光临舍下,有何贵干呢?”维时问。 正是葬礼将开始时。

“我想拜托维时大人一件事……”晴明说。

“是紧急事吗?”

晴明当然也知道今天是贞盛葬礼之日,明知此事却又特地赶来,想必是紧急

事。

“是。”

“什么事?”

“这事很难说出口。”

“请说。因父亲一事,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帮了很大的忙。昨天晚上,因为

那件事,也让二位的生命面临危险。今天我能够如此为父亲进行葬礼,虽只是形式而已,也是多亏晴明大人。请您尽管说。”维时挺直背部说。

“今天葬礼结束后,我想请您暂且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贞盛大人的身体。”

维时一时无法理解晴明说的话。

“您说什么?”

“请您让我保管贞盛大人遗体一阵子。” “父亲的遗体?”

“是。”晴明正视维时说。

而维时也正面接受晴明的视线。

不久——

“明白了。”维时下定决心点头,“要用在何事,我最好不要问是吧?”

“是。”

“我也知道若我问,晴明大人一定不会隐瞒地告诉我。”

“是。”

“请您用吧。因这回的事,我已明白晴明大人的人品。晴明大人会这样说,

一定出于万不得已。大概真的需要家父的身体。我知道晴明大人不是为自己才说出这样请求。” “……” “是为了某人吗?” “是。” “一想到家父做的事,我实在无法拒绝。如果家父的身体于死后对某事有益,父亲大概也希望如此做。”

“……”

“晴明大人,请您用吧。您不须说明什么。”

“很感谢您的贴心。”

“不过,事前我想告诉晴明大人一件事。”

“什么事?”

“父亲本来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我也不认为父亲是出于真心而做出吃儿

肝的事。若要他吃儿肝,他是会选择死亡的。” “是。” “人心本来就很脆弱。我也不敢说父亲内心从未浮出儿肝一事。只是,即使

曾想过吃儿肝,贞盛会放弃那想法,他是个能够选择为人之道的人。” “是。”晴明再度点头。 “任何人内心都栖息着一颗脆弱心灵,父亲会做出那种事,是有人利用这弱

点豢养他那颗脆弱心灵……”

维时双眼溢出眼泪。他没抹去那眼泪。

“人都很脆弱……”

“是。”晴明以温和声音点头。

“我不原谅利用那脆弱心灵的人。”

维时正面凝望晴明。紧闭双唇。 “祥仙……”维时低声说出这名字,“而且我也不认为如月大人是出于真心

参与那种事。如月大人也是受祥仙——兴世王的操纵吧……” “……” “我打算亲手杀死父亲时,因当时还年幼的如月大人那句话,好不容易才打

消此主意。如月大人那时的声音至今仍留在我耳里。因那声音,我才获救。” 维时总算举起袖子抹去眼泪。他已不再流泪。

云居寺内。

夜晚——

四方围着帷幕的中央,净藏和贺茂保宪面对面坐在圆垫上。

两人之间搁着一座木台,上面有个铜制火炉。

火炉内熊熊燃烧火炭。

亮光只有炭火光和上空射下的月光。

几乎无风。 寺内树叶也不再沙沙作响,鸦雀无声。 四方围着帷幕,是为了不让任何风吹过来。 “这样很好。”净藏像确认有无风吹来般环视四方,喃喃自语。 “是。”保宪点头。 隔一会儿,净藏合上握住念珠双掌,微微动着双掌。 念珠声响起。净藏嘴唇滑出低沉声音。 孔雀明王咒—— 是孔雀明王真言。那声音徐徐震动夜气。 真言溶于裹着寺内的黑暗中,令整个黑暗都在微微震动。 “那么……”保宪低语。 火炉旁搁着个小罐子。 保宪将右手伸进罐子,手指捏出某物。 发白的粉—— 是烧将门头颅时的灰。

保宪将手指捏的灰,撒下少量在烧得通红的火炭上。 净藏只是持续念真言。 天竺之神——孔雀明王真言作响。 火炉内升起一道烟。无风。烟笔直朝上升。 净藏念着真言。 保宪又从罐子内捏出灰,簌簌撒在火炭上。 这时,保宪指尖虽会微微乱了空气,但烟还是笔直上升。 净藏和保宪始终持续那动作。 之后—— 自火炉上升至三尺有余的烟,在此刻微微晃了一下。 “来了。”保宪说。 他调整了呼气方向,避免说话时的呼气搅乱烟的动向。 声音既小且低,仅有净藏能听到。 保宪也不慌不忙。因为他不能加快手的动作搅乱空气。 再度撒灰。

上升的烟在三尺高上空明显地往横流动。 不是风。是基于与风不同的力量让烟流向某个方向。 烟如细蛇在半空蛇行。 “是巽方。”保宪说。 净藏仍念着真言。 “这表示将门身在巽方。” 保宪说此话时,烟改变方向。往别的方向飘。 风呢?保宪转动视线确认。 帷幕没在动。树叶也没在动。为何烟会飘向其他方向? 这表示将门在动?可是,就算如此—— “动作太快……”保宪说。 倘若将门在远方,即便他动一下也不会令烟改变方向。 烟继续在动。宛如将门在周围缓缓转动。 “在附近。”保宪尖声说。 烟仍在动。

噢啊啊啊啊啊啊……

夜气中响起低沉猫叫声。是沙门。 保宪的式神猫又沙门在正殿屋顶发出叫声。 烟飘向东北方,停止。 保宪已不再撒灰。他支起单膝,半起身地观察动静。

噢喽喽喽喽喽喽……

沙门再度发出叫声。 “净藏大人,将门就在这附近……”保宪道。 净藏停止念真言,睁开紧闭的双眼。 “有趣……”净藏低声自语。

三 月光下,晴明坐在草丛中念咒。 晴明的低沉声音乘着夜气随风飘走。 此处是晴明宅邸庭院。 源博雅坐在晴明背后的窄廊,自后方眺望晴明正进行的奇怪仪式。 俵藤太在博雅一旁盘坐。 藤太双手抱着黄金丸,刀柄竖立在自己肩上。 晴明面前搁着八脚桌,上面有几个咒具。 张开贝壳如两片叶子的蛤蜊。 裂成两粒的小石子。 写着“人”字撕成两张的纸。 搁着这些物品的八脚桌对面草丛上,横躺着一具人的尸体。 是没有头颅的全裸尸体。平贞盛的尸体。 身体表面写着大量文字。是晴明写的咒文。 不是汉字,也不是梵字。是博雅看不懂的文字。 在博雅看来,说是文字,不如说是花纹。 缺乏头颅和左臂的全裸身体,表面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看不到一寸肌肤,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