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父亲离去之日(第3/7页)

“你不是从不把规矩当回事吗?像你这种个性古怪的家伙,心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您总在这种奇怪的方面高估我。”

“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说这些,不过,你要是敢小看她,当她是一般人类小姑娘,可要小心被她吃了。如果她没偏离魔道,好好自我精进,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天狗,早晚会继承我的衣钵,成为第二代如意岳药师坊。”

我们刷洗完身体,泡进浴池,恍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涂成绿色,造型相当奇特,中央凹陷处安了一扇天窗。光线微微射进室内,映照出烟雾袅袅的水汽。

一次洗净从晚夏一直积到初冬的污垢,红玉老师心情畅快不少。他坐在气泡直冒的超声波浴池里,轻声说道:“弁天一定会让那些讨厌的鞍马天狗大吃一惊。”他的脸上绽放笑容。

“我父亲也曾摆了鞍马天狗一道。”大哥说。

“总一郎是吧,确实有这么回事……”红玉老师泡在热水里,望着从澡堂窗户外射进来的光线,“他确实是只不容小觑的狸猫。”

话说从前。

父亲与叔叔夷川早云争夺狸猫一族的龙头宝座,最后我父亲获胜,赢得“伪右卫门”的称号。在被星期五俱乐部那班怪人煮成狸猫锅之前,他是京都狸猫一族的首领。在他漫长的光荣时代,“伪如意岳事件”可说是巅峰代表作。在这之前,从没有狸猫能施展出让天狗大吃一惊的绝技。

事件的开端,是鞍马天狗与红玉老师的争执。

天狗个个脾气古怪,少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其中老师和鞍马天狗更是水火不容。尽管个性温和的岩屋山金光坊极力居中调停,始终不见成效。有一年,在一年一度于爱宕山召开的天狗聚会中,红玉老师嘲笑那三名总是形影不离的鞍马天狗,挑衅地说:“几颗山上的树果还在这儿装腔作势。”一场难得的盛会就此成了鞍马山派与如意岳派互吹天狗风的大混战,结果别说促进友谊了,根本就是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的嫌隙。后来鞍马天狗与红玉老师都被宴会主人爱宕山太郎坊给臭骂了一顿。

那件事之后,鞍马天狗始终对那天的争执怀恨在心。于是他们展开车轮战,轮番潜入如意岳,接连召开“药师坊拼斗大会”,企图让红玉老师疲于应付。他们不分昼夜豪饮,并篡改歌词,高声哼唱羞辱红玉老师的曲子。老师被气得晚上睡不好,甚至忘了到学校教课,终日恨得咬牙切齿。面对这场灾难,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二哥则是索性跷课到新京极看电影。

不忍看老师如此痛苦,决定挺身而出的,正是我父亲。他展现了豪迈气概,竟摇身一变成为如意岳。这便是“伪如意岳事件”名称的由来。

那些鞍马天狗被诱入真假难辨的冒牌如意岳,在山上设宴玩乐,浑然未觉。不久,当他们打算返回鞍马,竟发现走不出这座山。他们想飞,却被茂密的枝丫挡住去路;想下山,却总在相同的地方打转。此外,还饱受怪事袭击,像是从树洞掉出无数个不倒翁,遇上一群由能歌善舞的鸡组成的舞团“豪华鸡”,以及一只从烟雾弥漫的树林穿越而出的白色巨象,等等。鞍马天狗方寸大乱,在伪如意岳中四处逃窜。一星期后,他们个个狼狈得与野人无异,乖乖地向红玉老师磕头谢罪。

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的纷争到此也告一段落。

不过持续一个多星期变身成大山,完成这一生一次的壮举后,我父亲已经精疲力竭,后来在纠之森里足足躺了一个月之久。向来对狸猫不屑一顾的红玉老师,专程拎着礼盒前来探望。当时,他还差点踩扁一只在枯叶上打滚的小毛球,那就是年幼时爱在父亲身边打转的我。

“悠哉躺在床上度日,当狸猫可真是轻松啊。”

这是红玉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父亲从枯叶铺成的床上坐起身,笑着说:“我又干了傻事。虽然开心,但这次实在玩过头了。”

“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你好好静养吧。”

“多谢关心。”

红玉老师心底想必很感谢父亲。而我父亲也明白他的心意,对自己为了保住老师名誉卖命一事,从未说过要他知恩图报之类的话。

红玉老师讨厌洗澡,可是一旦泡进浴池便久久不肯出来。

我劝他说:“差不多该起来了吧。”结果老师发火说道:“是你叫我洗澡,我才专程来的,难道我就不能悠哉地洗个澡吗!”四处游荡的幺弟这时已经泡昏了头,开始呼呼喘气,眼看随时就要在众人面前露出尾巴。我只好请大哥帮忙照顾老师,急忙带着幺弟逃往更衣室。

我们在藤椅坐下,看着电视喝咖啡牛奶。

“好甜哦。”

“真的很甜。”

“哥,咖啡和牛奶明明都不好喝,为什么咖啡牛奶这么好喝呢?”

“那是相乘效果。”

“香肠效果,那是什么?”

“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旦遇上了,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幺弟心领神会,喝着咖啡牛奶。

“虽然老师嘴巴上那么说,他其实很喜欢哥吧。”

“呵呵,这我早知道了。”

“哥,你也很喜欢老师,对吧。”

“喂,这种事你可别跟别人乱说哦,有损我的名声。”

“哥,你去大阪那段时间,老师总是问我:矢三郎他怎么了?有没有被弁天吃了?”

“那可真是感谢他啊。”

接着我们坐着发呆,幺弟还打了个嗝。

变成青蛙终日窝在井底的二哥曾问我:“你还记得老爸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泡在井水中的二哥一直想不起父亲最后说过的话,并为此懊恼。

那天我在做什么呢?

我回想那个冬日的清晨。

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走出纠之森,来到小河边,父亲扬起鼻子嗅了嗅,我也跟着嗅闻四周的气味。弥漫在森林中的气味改变了,那是渗进了京都各个角落的冬日气息。我和父亲一面嗅闻,走在无人的河畔。那是我和父亲共度的最后一个清晨。

一如往常的一天。

父亲带着大哥外出。二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戏,然后像平常一样不知跑哪儿去了。幺弟在母亲身旁撒娇,我去向红玉老师学艺。虽然有人提醒过我,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将至,要多加小心,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可怕。太阳下山后,和父亲一同外出的大哥独自返家,也没人感到不安。处理完祇园的事,父亲说“有个重要的约会”,和大哥分开。父亲是狸猫一族的首领,突然另有要事是家常便饭。入夜后,二哥也回到纠之森。他不知上哪儿玩乐去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理会大哥的训话,像布袋和尚般嘻嘻笑着,后来在大哥的叨念下沉沉睡去。母亲也抱着幺弟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