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纳凉露台女神(第4/6页)

暮色轻掩,红玻璃收起白日的样貌,摇身一变成了酒馆。我走近吧台,老板惊诧地望着我。

“是我啦。”我让他嗅闻身上的气味。

“搞什么,原来是你。”老板嫌弃地说,“又变成这副模样出来鬼混。”

“变成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不该胡乱变身。”老板拈着泥鳅般的胡须,一本正经地教训,“至少变身成适合来这里的模样嘛,都被你给搞混了。”

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我端起伪电气白兰[5],轻啜一口。

我一手托腮,聆听着店内的音乐,猜想弁天应该读完老师的情书了吧。弁天读完那个年迈体衰的老人倾尽心血写下的情书,火速赶往幽会地点与他相会——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封情书恶心的程度,简直就像铆足了劲要将爱人赶离幽会地点一般。这些年来历经了无数相同的失败,老师早该受到教训了,但还是搞到这番田地。真是既丢脸,又可悲。

正当我坐着发愣,一个声音说道:“给我一杯红掺酒。”陡然,一只冷若寒冰的手抓住我的后颈,我的身子为之一缩。

坐在我身旁的,是弁天。

所谓的“红掺酒”,是烧酒掺入红玉波特酒调配而成。只见弁天举起桃红色酒杯,雪白的喉头咕嘟作响,将酒一饮而尽。红玻璃内鸦雀无声,我偷瞄了一眼,发现刚才还在悠哉作乐的同类全消失无踪,只有无法离开岗位的老板缩在吧台一角佯装忙碌,手脚像被软糖给黏住般动作僵硬。真是一群胆小鬼,简直就像一群撞见大鱼不知该往哪儿逃的小鱼,但弁天对这样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对她来说,这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以手指画出箭矢从空中飞过的模样。

“刚才那是什么?吓了我一跳呢。”

“老师吩咐我送情书给你。因为你人在对岸,距离太远,我才以飞箭传书。”

“你该不会是在向我挑衅吧?”

“应该说是一种既爱又恨的表现。”

“有人挑衅,我向来照单全收。”

“万万不可。”

“我的宝贝扇子就这么毁了,星期五俱乐部也乱成一团。我谎称身体不舒服,来这里找你。”

“我如果真想射你,一定会射中的,哈哈哈。”

“说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说着把扇子搁在吧台上,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扇面的裂缝。弁天的指甲绘着我看不懂的图案,每当她葱指轻扬便有暗红色光芒闪动,宛如活物般逐渐变换形状,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着。”弁天紧紧按住扇子。

“你看过情书了吗?”我问。

“看过了,老师又在撒娇了。”

“老是用这招,太老套了。”

“就是啊,”弁天轻声浅笑,“谁叫我太久没回去了。”

“好歹一星期回去一趟嘛,你觉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蹚这浑水。小两口吵架,连狗都不会去凑热闹。”

“你是狸猫,又不是狗。”

“是狸猫就不行吗?”

“因为我是人类啊。”

弁天一脸无趣地如此应道。我想起之前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如果你是向我挑衅,我乐意奉陪。”

“我才没有呢。”

“这么一来,我就有借口抓你去煮尾牙宴的狸猫火锅。”

“你又胡闹了。”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极力保持冷静,为了离开这风云突变的可怕现场,我举手叫唤老板。但不见老板踪影,只看到一尊巨大的信乐烧陶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立在吧台中央,简直就像在耍人似的。看来,老板已经吓坏了,索性选择变身成一尊陶狸。不得已之下,我走进吧台,替自己倒了一杯伪电气白兰,顺便替弁天调了一杯红掺酒。

她隔着吧台伸手戳了戳我的胸部。

“对了,你今天怎么扮成这副可爱模样?都这么晚了,女孩子可不能在这种地方逗留哦。”

“很可爱吧?”

“是啊。”

“为了给老师的日常生活来点滋润,我才变身成少女。”

“真是感人的师徒情谊啊。”

“可是我被臭骂了一顿。”

“我说你啊,像那种任性的老头,你干吗还去理他呢。”

“怎么可以不理他。”

弁天浅酌着红掺酒,静静注视着我。

“你一直很介意魔王杉的事吧?”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人类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是对手。你们的本性简直比天狗还坏。”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懂老师的心情。”

弁天嫣然一笑,将红掺酒一饮而尽,站起身。

“他在南座。”我见她准备离去,语气愈来愈激动,“那老头在那里等你!”

她突然露出恶鬼般的可怕表情,隔着吧台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我见不见他和你无关吧?”她白皙的脸蛋毫无血色,眼圈泛黑,冷若寒冰的吐息从口中满溢而出。

“是我太多嘴。”

我话刚说完,弁天的嘴唇便贴向我的,发出一声吸吮的清响。她的唇冷冽至极,我还以为嘴唇将就此冻结,惊呼一声,急忙退下。弁天抛下我,径自走出红玻璃。

“你没事吧?”那只陶狸向我唤道,“没想到你还有办法活命。”

“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小心哪天真的被煮成狸猫火锅哦。”

我站起身,伸手触摸嘴唇,桃红色的冰屑纷纷落下。冰屑在掌中登时融化,我伸舌舔舐,尝出红玉波特酒的味道。

“先来喝杯酒吧。哎呀,真是吓死人了。”老板道。

“你请客吗?”

“当然。”

我想起初次和弁天邂逅的情景。

当时的她还不是弁天。

我顺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屋顶。面向乌丸路的洛天会大楼屋顶相当宽广,和煦的春光洒满一地,蓝天仿佛会将人吸入,飘荡着松软的薄云。从小小的稻荷神社和蓄满脏水的贮水槽旁穿出,就看到屋顶中央突然出现一棵巨大的老樱树,像日式点心一样赏心悦目的花瓣散布其上。每当风吹过四条乌丸的商业街,便有一阵樱花雨自屋顶飞向乌丸路上空。地上的人们抬头仰望樱花翻飞时,心里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奉家父之命送酒给红玉老师。族里只有父亲与红玉老师坦诚相待,鲜少顾虑。那天,他故意派我送酒到老师秘密安排的屋顶赏花宴席,寻老师开心。

离樱树不远处的地上长满了青苔,支了把大伞,只见老师和弁天感情融洽地坐在青苔上赏樱。老师一身气派的和服,手持一根棍子粗的雪茄在吞云吐雾,一副伟大天狗的派头。我捧着红玉波特酒,步履沉重地走近,老师原就生得严厉可怕的脸隔着雪茄的烟雾看来,显得更加严厉可怕。我心中忐忑,怕老师训斥我。不过老师宛如鬼瓦[6]般的扑克脸似乎只是用来掩饰他的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