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们叫我“新来的”(第4/7页)

那女孩整洁的蓝色斗蓬被风吹得紧裹在她身上,这披风和她脚上的皮鞋显示出她跟我这些玩伴不是同一类人。她也没有过来加入我们的盛宴,只走近到我们可以听见她声音的地方,叫道:“莫莉,莫莉,他在到处找你。他一个小时前醒过来的,酒应该全醒了,他一发现你不在、火也熄了之后,就开始到处喊你的名字。”

小花脸的脸上掠过叛逆和恐惧交杂的神情。“你快走吧,琪妮,谢谢你。下一次潮水把海藻蟹的窝冲出来的时候,我会记得找你的。”

琪妮很快点个头表示知道了,然后立刻转身,匆匆沿原路跑走。

“你是不是有麻烦了?”我问小花脸,因为她没有继续翻开岩石找贝类。

“麻烦?”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看情形。要是我爸爸保持清醒的时间长到足够找到我,那我可能就会有一点小麻烦,但很有可能他今天晚上又会喝个烂醉,不管拿什么东西丢我都丢不中。很有可能!”因为凯瑞想开口表示不同意,小花脸又坚定地重复了一次。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过身去,继续在岩石海滩上找寻我们的贝类。

我们在退潮后留下的小池里发现了一只有很多条腿的灰色生物,正蹲在那里研究,一只沉重的靴子喀啦一声踩在长满藤壶的岩石上,让我们全都抬起头来。凯瑞大喊一声就沿着海滩逃跑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大鼻子跟我往后一跳,它紧靠住我,牙齿勇敢地龇了出来,尾巴则胆小地缩在肚子底下。莫莉小花脸要不是动作不够快,就是已经无奈地接受了即将发生的事。一个瘦高的男人伸手往她头侧甩下一巴掌。这人鼻子是红的,瘦骨嶙峋,拳头像是瘦巴巴的手臂末端打的一个结,但力道还是大得足以把莫莉打趴下去。藤壶割伤了她被风吹得发红的膝盖,她横向挪动以躲避他那笨拙地向她踢去的一脚,我看见混杂着海盐的沙子沾满了她那新的伤口,不禁替她感到疼痛。

“你这只该死的小臭猫!我不是叫你留在家里看着蜡烛的料吗?结果你给我跑到海滩上来乱挖,让油脂在锅里变硬。今天晚上堡里的人一定会要买更多蜡烛的,这下子我要拿什么去卖给他们?”

“拿我今天早上做的那三打去卖啊!你一共就只给了我三打烛芯,你这个老醉鬼!”莫莉勇敢地站起身来,尽管眼睛里已经涌起了泪水,“不然你要我怎么样?把所有的柴火都烧光好让油脂保持温软,然后等你终于给我更多烛芯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柴火可以生火热锅?”

海风大作,男人在风中摇摇晃晃。风吹来一阵他身上的味道,大鼻子很有学问地告诉我那是汗水和啤酒的味道。一时之间那男人看来似乎有点悔意,但发酸的肠胃和作痛的脑袋让他又凶狠起来,他突然弯身捡起一截发白的漂流木:“不许你顶嘴,你这小野种!在这里跟小乞丐混在一起,天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我敢赌你又去偷人家的熏鱼了,你还嫌丢我的脸丢得不够吗?你要是敢跑,等我抓到你的时候有你好看的。”

她一定是相信了他的话,因为她缩成一团任由他朝她走过去,她举起两条细瘦的手臂护住头,但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只用双手掩住脸。我惊骇得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大鼻子感受到我的恐惧,哀叫着在我脚边尿了出来。我听见漂流木狠狠挥下来的呼啸声,胸口的心脏似乎斜着跳了一下,一股古怪的力量从我腹部涌出朝那男人推去。

他倒在地上,就像前一天那个扛酒桶的男人一样,但这人是抓着自己的胸口倒下去的,那根用来当武器的漂流木飞了出去,没有造成伤害。他颓然倒在海滩上,全身一阵抽搐痉挛,然后不动了。

几秒钟后莫莉睁开紧闭的眼睛,缩身躲避她仍然预期会落在身上的那一击。当她看见她父亲倒在满是岩石的海滩上,惊愕之情让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她朝他飞奔过去,哭喊着:“爸爸,爸爸,你还好吗?求求你,不要死,我太坏了,对不起!不要死,我会乖的,我发誓我一定会乖的!”她不顾自己流着血的膝盖,在他身旁跪下,把他的脸转过来好让他不吸进沙子,然后徒劳无功地试着扶他坐起来。

“他刚才差点打死你。”我告诉她,自己也试着想搞清楚整个情况。

“不是。如果我不乖,他有时候会打我几下,但是他绝对不会打死我的,而且在他清醒又没有生病的时候,他会哭,会求我不要太调皮、不要惹他生气。我应该更小心一点,不要惹他生气的。哦,新来的,他好像死了。”

我自己也不确定,但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稍稍张开了眼睛。他头晕目眩地听着莫莉责骂她自己,急切地让她扶他起来,甚至也接受了我迟疑的帮忙。他靠在我们两人身上,沿着遍布岩石的海滩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走,大鼻子跟在我们身后,一会儿吠叫,一会儿绕着我们跑。

少数几个看见我们经过的人并没有多加理会,我猜这景象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我帮莫莉扶她父亲走到一处制作蜡烛的小工坊前,每走一步她都边吸着鼻子边向我道歉。我在那里跟他们分开,和大鼻子一起穿过弯弯曲曲的街道,找到通往城堡的上坡路,一边走一边不停纳闷着不同人的生活方式。

自从我发现了城区和乞丐孩子的存在,他们每一天都像磁铁一般吸引着我。博瑞屈白天忙着工作,晚上忙着参与“春季庆”的饮酒作乐,我的进进出出他很少管,只要每天晚上都看得到我睡在他壁炉前的地铺上就好。事实上,我想他基本上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只想到让我能吃得饱,能够健康长大,以及夜里能安全睡在屋里就好。他一直是骏骑手下的人,现在骏骑贬谪了自己,那他的前途又将如何呢?他必定十分担心这一点。另外他的腿伤也是个问题。尽管他对敷药包扎很有一套,治好牲畜的病痛是家常便饭,但在自己身上却似乎发挥不了功效。有一两次我看见他拆开伤口上的包扎,看见拒绝愈合、依旧肿胀流脓的、赤裸裸的骇人伤口,不由一阵瑟缩。一开始博瑞屈总是狠狠咒骂这伤口,每晚咬着牙加以清洁并重新上药,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态度转变成了厌烦的绝望。最后伤口终于愈合,但腿上留下一道盘曲交结的伤疤,他只能瘸着走路了。难怪他无心多管别人丢给他照顾的一个私生子。

于是我自由地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都没人注意我,这种自由只有很小的小孩才能享有。等到春季庆结束的时候,城堡门口的守卫对我每天的进进出出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们八成以为我是跑腿打杂的小孩,这种小孩堡里有很多,年纪只比我大一点点而已。我学会一大早到堡里的厨房去偷东西,好让大鼻子和我能大快朵颐地吃顿早餐。我还到处翻找其他的食物——面包店里烤焦的面包皮、海滩上的贝类和海草、晾在架子上没人看管的熏鱼,这是我每天照例进行的活动。最常跟我作伴的是莫莉·小花脸。那天之后,我就很少看到她父亲打她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得找不到她,也没办法做出他之前对她所做的威胁。我很少再想起自己那天做的事,只庆幸莫莉不知道她父亲倒地是我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