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簪花宴次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及两名御赐暗卫出了邺城,一路顺滢江而下。

沿路走走停停,陆续暗访了五个村落,大致向村民打听了些“村里有没有无田农户、有没有饿死人的传闻、官府收税征粮是否严苛”之类的事。

沿江村落除了农耕之外,还可靠渔获补充生计,若无太严重的突发天灾,并不至于轻易饿死人。

如此这般,记录在册的内容自是一副“国泰民安、温饱无忧”的盛世祥和。

到了六月中旬,正逢夏季汛期,途中不免遇到几处小城遭了洪灾。

这日,沈竞维带着云知意下船,在小城周边询问了一番。

沿江百姓对洪灾之事早已见惯不惊,谈起来几乎都是轻描淡写——

“还行吧?不算十分严重。”

“听说村镇里有不少房子被冲垮了,不过县城没多大事。”

“我家乡下的田地被淹许多,据说还有十几个人被冲走了。”

“听说我弟媳娘家村上也冲走了人,还淹死了二三十个。挺惨的,官府派人打捞了十来天才将全部尸首找齐。”

“可不?我舅舅家村子里也是,尸首捞起来堆在村口好几日,有些被泡得面目全非,家人去认领都险些分不出谁是谁。”

“可怜啊。”

“哎,天灾嘛,也没法子。”

“县府的大人们说了,让大家节哀、稍安勿躁。州丞府已向朝廷请求赈灾银,最迟八月初就会发给咱们。”

回到船上,沈竞维交代云知意将听到的这些都整理记下,他再过目一遍,之后就仿若无事地吩咐船往集滢县去。

云知意心里很难受,便闷着脸坐在夹板上吹风。

她相信,沈竞维一定也从百姓的话中听出了那个巨大的隐患了——

洪灾后通常容易伴发瘟疫,官府在情急之下对村镇上尸首的处理很不得当,对可能爆发的瘟疫也没有明显的预防措施。

眼下最该做的,是紧急从各地调医、药往受灾地备用,防范瘟疫于未然。

可是从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听得出来,官府没有这一步。

倒也未必是官员冷血、尸位素餐,而是这么做要担一个风险:若劳民伤财调来医药以防万一,最终却又没有爆发瘟疫,那地方财政就白白损失这一部分了。

能考上官的人都不蠢,没几人是真不会做事的。但所谓成熟的为官之道,很多时候无非就是这类取舍。

地方官员不提前准备预防可能出现的瘟疫,规避了“劳民伤财、耗损地方财政”的风险,却将“如果出现瘟疫,将不能及时提供充足医、药”的风险悄无声息转嫁到了对此一无所知的百姓头上。

而云知意难受的,也正是这种取舍。

毕竟朝夕相处一个多月,许是看出她的困扰,沈竞维难得好心地坐到她身旁。

“怎么?觉得九哥我身为钦使,对百姓的苦难却冷眼旁观,很失望?”

“那倒没有。我明白,这事您不合适插手。”

云知意将下巴搁在膝头,双手环住小腿,古怪轻笑。

“百姓虽受灾,但并没有到承受不住的地步。当地官府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百姓无怨言,您这个钦使若插手,只会让人诟病多管闲事、无事生非。”

沈竞维含笑的眼尾上挑,媚而不自知:“你倒不像云少卿所言那般死倔,还是有几分圆融通达的嘛。”

因为吃过死倔的亏,拿命换到教训了啊。云知意笑而不语。

——

沉默良久后,云知意捋起耳畔被江风拂乱的细碎鬓发,转头看向沈竞维。

她轻声道:“九哥,滢江几乎年年泛滥,无非就是水道长久淤积的结果。其实只要联合淮南、庆州,三地协同疏浚水道,完成后就能彻底避免这些损失和伤亡。对吧?”

这个法子,算是眼下根治滢江沿岸“年年洪汛年年赈灾”的最佳解决之道。

寻常百姓当然不会想到还能这么解决问题,但对为官者来说,这法子却并不需要多了不起的智慧与经验,用膝盖想都能想到。

可上辈子只有云知意一个蠢货主动站出来,牵头这协调三地疏浚河道之事。

“法子是个好法子。可谁挑这个头,谁将来就没好日子过,”沈竞维嗤鼻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你们原州若真有哪位敢站出来推动此事,可就从官到民全得罪完了。这种找死的蠢货,不多见。”

云知意收回目光,望着江面浪涛轻声笑道:“可不就是?找死的蠢货。”

朝廷拨来的赈灾银,从州牧府、州丞府到各地县府甚至乡镇官员,层层都有利可图,一圈人依次盘剥下来,最终到百姓手里还能有个三瓜两枣。

可上辈子她站出来协调三地疏浚水道,断绝了大家对赈灾银的念想,这就不止上司、同僚对她心有不满,连沿江百姓都对她恶评如潮。

直到两年后,她惩处了几桩较为轰动的贪腐案,民众对她才算稍稍改观,但也没多喜欢她就是了。

“九哥,您帮我想想,这疏浚水道之事,要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人,又将这事牵头做起来?”云知意虚心求教。

“你想做到的那地步,我没法子帮,”沈竞维睨她,“若是我,就会选择拖着做。”

“怎么拖着做?”

“先大张旗鼓提出这个解决办法,让全原州百姓都知道我要干这事了。然后三不五时勤跑淮南、庆州,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在为解决此事而劳碌奔波,”沈竞维的唇勾出一个冷漠弧度,“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百姓会夸他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顶头上官会知他心有抱负但知分寸,有合适机会自会考虑拔擢。

而同僚不会因此利益受损,与他自然能相安无事。

“等到得了升迁机会,甩手就将这事丢给继任者去头疼,这不就名利双收、全身而退了?”沈竞维两手一摊,“做出在做事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看到,实际却又并不真将事情做成。聪明人就是这么做官的。”

看似在做,实际却什么都不做,这样绝对不会出错,也绝对不会得罪人,还能在各方都落个好印象。

世间真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的。

云知意缓慢地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好像,做不了聪明人。”

沈竞维低声笑笑,站起身拍拍衣上尘灰,朝舱门走了几步后,却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云知意。”

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唤她的名字,语气轻轻浅浅,没有一丝调笑嘲弄。很郑重,甚至有点淡淡的……尊敬?

云知意怀疑自己的耳朵幻听了,惊诧回头:“九哥有吩咐?”

“世上已经有太多聪明的官了。若你当真有志且不悔,那就顺心而为,去做个不太聪明的官吧。”